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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三部曲-第1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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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奕䜣头疼的是遍及全国的教案,把他弄得焦头烂额,举止无措。而这些教案中,又以与法国天主教的冲突最大。奕䜣记得,咸丰十年的南昌教案、同治元年的衡阳湘潭教案、同治四年七年的酉阳教案等等,都是与法国天主教发生的流血冲突。酉阳教案因打死一个法国传教士,激起教堂报复,居然死了一百四十五个中国百姓。这场惨案,至今尚未了结,眼下法国的损失比哪次都要大,他们怎会善罢甘休!这场乱子如何结局呢?奕䜣不敢想象。他只得立即给三口通商大臣崇厚下令,要他迅速查明事件的原委和后果,并对受影响的外国领事馆致以歉意。

消息更使法国和其他几个在天津驻有本国人员的西方国家震惊,他们纷纷派员前往天津。

崇厚奉命查明,这次事件中,包括丰大业在内,共打死法国人九名、俄国人三名、比利时人两名、英国美国人各一名,另有无名尸十具,烧毁法国教堂一座,毁坏法国领事馆一处、育婴堂一处、洋行一处、英国讲书堂四处、美国讲书堂两处。法国驻京公使馆公使罗淑亚认为蒙受了空前未有的奇耻大辱,他联合英、美、俄、比利时等六国,向清廷提出严重抗议。法国政府停泊在远东的三艘军舰也集结于天津、烟台一带,扬言要把天津化为焦土。刚刚出了一口怨气的天津士民,头顶上正压着一块沉重的战争乌云。

这块战争乌云,尤使慈禧、奕䜣害怕。在崇厚的“愚民无知,莠民趁势为乱,地方官失职”的奏折上,慈禧批令严厉处治肇事匪徒,将天津地方官员先行交部分别议处,并将派崇厚出使法国赔礼道歉。总理衙门向各国驻京使馆发出照会,重申遵守各项条约,保护各国在华利益,严惩肇事凶手,公正处理天津事件。

但各国公使,尤其是法国公使对清廷态度的诚意表示怀疑,罗淑亚警告奕䜣:法兰西帝国的舰队正在生火待发,随时都可以越过重洋,进入天津。当奕䜣把外国人的态度禀报给慈禧时,年轻的西太后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慢慢地说:“得派一个压得住台面又顾全大局的重臣前去天津迅速处理,以宽洋人之心。”

“太后的决定英明。”奕䜣期望的正是这个决定,他心里已想好了人选,只是太后未问,他不便轻易先提出。自从罢去“议政王”头衔后,他处事谨慎多了。

“六爷。”慈禧客气地叫了一声奕䜣,“你看派谁去为好呢?”

“臣看曾国藩去比较适宜。”奕䜣装着思考一下后再回答,“不过,曾国藩现正在病假中。”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只得麻烦他了,别人谁去都不济。况且他是直督,也是他分内的责任。”慈禧说。奕䜣的奏对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是的。臣也相信曾国藩一向不畏艰难,以国事为重,是不会推辞的。”奕䜣心头压着的石头落了地,仿佛曾国藩一去,战争阴云就会立即被驱散。

“六爷,你去叫内阁拟旨来。”慈禧也心宽了,她把右手举起,极有兴致地欣赏无名指上的金指套。这指套昨天才打好,金光灿灿的,足有三寸半长,她很满意。

“是。”

奕䜣正要跪安,西太后又以悦耳的声音补充:“要内阁把朝廷的旨意拟明白些,语气要坚决些,好让曾国藩到天津后,办起事来有所依凭,不致因百姓和地方官的情绪乱了方寸。”

六给儿子留下了遗嘱

保定城总督衙门口,今上午忽然变得热闹起来。大公子曾纪泽正在忙忙碌碌地张罗着,一根丈把高的竹竿上悬挂着一挂长长的鞭炮,鞭炮下面站着一排吹鼓手。过一会儿,二公子曾纪鸿也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队府里的听差。四周的百姓感到奇怪:看这架势,总督衙门今天像是有喜事,但又不见张灯结彩、披红挂绿;若是办丧事哩,又不见戴白系麻的,门前也没有招魂幡。只见老家人荆七从前面大路上小跑过来,对纪泽说:“大公子,马车就要到了!”说完后,又走到吹鼓手队跟前,吩咐作好准备。

正说话间,一辆三匹马拉着的大马车停在门前大坪中,纪泽忙拉着纪鸿走过去,跪在马车前。车里走出李鸿章的幼弟李昭庆。他刚一下车,荆七便挥挥手,早已准备好的一群听差都走了过去,七手八脚地从马车上卸下二十四根长八尺、径长一尺二寸的大圆木来,每根圆木的腰间系一根红布条。这时鞭炮轰响,鼓乐齐鸣,纪泽兄弟对着圆木叩头不止。荆七一声吆喝,四十八个听差,抬起二十四根圆木,鱼贯踏上台阶,走进衙门。纪泽、纪鸿低着头走在最后。

原来,这二十四根圆木,是两副棺材的用料。去年,曾国藩离开江宁前夕,李鸿章赶来送行,问恩师在江南尚有何未了私事。曾国藩悄悄对他说,已在江西建昌定下了两副棺木料,方便时,请他带到保定来。李鸿章谨记在心,赴西北前夕,他将此事交给昭庆,要弟弟亲到建昌去督办。他要把这两副棺木作为自己的礼物送给恩师,尽一点做门生的孝心。

曾国藩在书房里亲热地接见了李昭庆,并验看了千里运来的建昌木。但见根根光亮笔直,纹理细密,仔细嗅一嗅,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建昌木身上常见白色波澜条纹,故又叫建昌花板。这建昌花板号称制棺材的上等佳料,又经李昭庆从上万根木料中亲自选出,岂有不好之理!正在谈论下一步如何制造的时候,巡捕报:“圣旨到!”

曾国藩慌忙换上朝服来到公堂,刚升为吏部侍郎的周寿昌亲自赍旨来到,朗声诵读:

崇厚奏津郡民人与天主教起衅,现在设法弹压,请派大员来津查办一折。曾国藩病尚未痊,近日已再行赏假一月,唯此案关系紧要,曾国藩精神如可支持,着前赴天津,与崇厚会商办理。匪徒迷拐人口、挖眼剖心,实属罪无可逭。既据供称牵连教堂之人,如查有实据,自应与洋人指证明确,将匪犯按律惩办,以除地方之害。至百姓聚众将该领事殴死,并焚毁教堂,拆毁育婴堂等处,此风亦不可长。着将为首滋事之人查拿惩办,俾昭公允。地方官如有办理未协之处,亦应一并查明,毋稍回护。曾国藩务当体察情形,迅速持平办理,以顺舆情而维大局。钦此。

天津事起之后,作为直隶总督,曾国藩早已作好了到天津查办的准备,他对这道圣旨不感到意外,对圣旨中所提到的惩办迷拐人口及为首滋事人员的决定,他也深表同意。但这件事办起来,必有千难万难,曾国藩心中也非常清楚。不过,他却不能推辞,只得答道:“臣曾国藩遵旨。”

周寿昌念过上谕之后,随即走过来,双手扶起病体衰弱的曾国藩,心里涌起一股怜悯之情。

“涤生兄,这是件极难措手的事,京中议论甚多。”周寿昌关心地说。

“我知道。”曾国藩的情绪十分低落,“但我身为直隶总督,天津闹事,我能不管吗?”

“要么这样,”周寿昌望着曾国藩满是皱纹又略带浮肿的长脸,以及两只上下眼皮几乎完全靠拢的眼睛,诚恳地说,“我去回复皇太后,说你重病在床,不能起身,请太后另简别人。”

对老朋友的这番情义,曾国藩深为感谢。一瞬间,他也觉得可以接受,本来自己就已告假在先,并非临事推诿。但他转念一想,又觉不妥。此事关系太大了,处理得好不好,都直接牵连到整个国家的命运。自古忠臣遇到国家危难之事,即使重病在床也要力疾受命;当年林文忠公就是这样死在前赴广西的路上,赢得了千古忠贞的美名。“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林则徐悲壮的诗句在他的脑子里浮起,他决心向林则徐学习:力疾受命。

“应甫,你回去禀报皇太后、皇上,就说我过两天就出发,一定要把天津的事情处理好,请圣上放心。”

送走周寿昌后,曾国藩一直一个人怔怔地枯坐在书房里,不吃不动,仿佛老僧入定一般。夜晚,欧阳夫人亲自送来一碗参汤,劝他喝下,又劝他为国为家保重身体,早点躺下休息。他谢了夫人的好意,答应立即就睡。待夫人走后,他关好门,拨亮灯,拿出纸笔来,思量着要写点东西。

建昌花板和赴津办教案的上谕同一天到达,明明白白地预示着他此次津门之行是有去无回了。对自己这衰病之身,他无甚留恋;官居一品,封侯拜相,已位极人臣,也无甚遗憾了。他最挂牵的就是两个儿子,担心他们今后不能好好地立身处世,担心曾氏家族会有一天突然败落。这样的事,对于大家世族来说,几乎不可避免。他希望曾家能够避免,至少能推迟几代出现。要写的话,多少年来烂熟于胸,用不着多想,他笔不停挥,文不加点,一直写到鸡叫头遍才住手。写完后他又从头至尾诵读一遍,一种惆怅落寞之情油然袭来,不能自已。

余即日前赴天津,查办殴毙洋人焚毁教堂一案。外国性情凶悍,津民习气浮嚣,俱难和叶,将来构怨兴兵,恐致激成大变。余此行反复筹思,殊无良策。余自咸丰三年募勇以来,即自誓效命疆场,今老年病躯,危难之际,断不肯吝于一死,以自负其初心。恐邂逅及难,而尔等诸事无所禀承。兹略示一二,以备不虞。

余若长逝,灵柩自以由运河搬回江南归湘为便。沿途谢绝一切,概不收礼,但水陆略求兵勇护送而已。

余历年奏折,抄毕后存之家中,留予子孙观览,不可发刻送人,以其间可存者绝少。所作古文,尤不可发刻送人,不特篇帙太少,且少壮不克努力,志亢而才不足以副之,刻出适以彰其陋耳。如有知旧劝刻余集者,婉言谢之可也。切嘱切嘱。

余生平略涉儒先之书,见圣贤教人修身,千言万语,而要以不忮不求为重。忮者嫉贤害能,妒功争宠,所谓怠者不能修,忌者畏人修之类也。求者贪利贪名,怀土怀惠,所谓未得患得,既得患失之类也。忮不常见,每发露于名业相侔、势位相埒之人;求不常见,每发露于货财相接、仕进相妨之际。将欲造福,先去忮心;将欲立品,先去求心。忮不去,满怀皆是荆棘;求不去,满腔日即卑污。余于此二者常加克治,恨未能扫除净尽。尔等欲心地干净,宜于此二者痛下工夫,并愿子孙世世戒之。

历览有国有家之兴,皆由克勤克俭所致;其衰也,则反是。余生平亦颇以勤字自励,而实不能勤;亦好以俭字教人,而自问实不能俭。尔辈以后居家,要痛改衙门奢侈之习,力崇勤俭之德。

孝友为家庭之祥瑞。吾早岁久宦京师,于孝养之道多疏,后来辗转兵间,多获诸弟之助,而吾毫无裨益于诸弟。余兄弟姊妹各家,均有田宅之安,大抵皆九弟扶助之力。我身殁之后,尔等当视叔如父,视叔母如母,视堂兄弟如手足。诸弟渐老,余此生不审能否相见,尔辈若能从孝友二字切实讲求,亦足为我弥缝缺憾耳。

七轿队被拦在天津城外

曾国藩带着赵烈文、吴汝纶、薛福成和几个兵弁,冒着六月酷暑,扶病上轿。彭楚汉建议:“大人身为直隶制军,天津又处动乱之中,此行宜以兵马壮声威。卑职愿带一千人随大人进津门。”

“不行。”曾国藩断然拒绝,“上谕说持平办理,以顺舆情而维大局。维护大局,则不能开仗。我带兵前行,不正好给洋人动刀兵以借口吗?”

彭楚汉默然退下。

“彭军门,”曾国藩又把他叫住,“洋人猖狂无礼,后果难以预料,直隶军队有捍卫京畿之责任。你要训饬部属,决不能掉以轻心,随时准备,以防不测。”

彭楚汉领命,作为一个有十几年戎马生涯的总兵,他懂得目前形势的严峻。

绿呢大轿启行了,后面赵、吴、薛等骑马相随,沿着通往天津卫的古道缓缓前进。一望无边的京津平原在烈日暴晒下,一切生命都变得疲软懒散。两旁庄稼地里,稀稀落落地种着些高粱、玉米、西瓜、红薯,叶片低垂,藤儿干枯,全无一点生气。地里死一般地寂静。偶尔可见一两个人从高粱丛中钻出来,大口大口地喘气,然后又钻进去。这些人浑身上下一丝不挂,生长在南方的赵烈文、吴汝纶看着直摇头。古道上很少见到来往行人,偶尔所见的,也只是一些居住在附近的百姓,个个面如菜色,身如干柴。进入静海地面时,路上行人渐渐多起来,他们拖儿带女,背着大布包,神色忧伤。曾国藩叫兵弁过去打听。原来是永定河在葛渔城一带又决口了,冲毁农田庄舍无数,受灾的百姓只得背井离乡去逃难。老百姓刻骨咒骂河道河吏,骂他们将河工的款子贪污了,偷工减料,敷衍草率,欺蒙上司,贻祸百姓,是一班该千刀万剐的贪官污吏。

曾国藩坐在轿里,一颗心沉重得如同千斤铁锤。眼里所看到的已令他怆然,听到的又令他愤然,而即将面临的更令他颓然。

西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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