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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要抓住这一点,把读书人争取过来。在《讨粤匪檄》中,我将维护中国数千年的礼义人伦、诗书典籍昭告天下,也是为了得读书人的心。这些年来朝廷失政,老百姓易被长毛笼络,只有读书人才是我们依靠的力量。你以杀头的手法,逼一代文宗的后人交出他们的传族之宝,此事传扬出去,岂不冷了天下读书人的心?九弟,你要明白此中的利害!”
大哥的话有理,曾国荃不做声了。曾国藩把文集仔仔细细翻了一遍,递了回去,曾国荃默默地收下。
“沅甫,乘这次攻破吉安的好机会,你回家去一次,招募几千人,将吉字营扩大到一万人。看来,温甫收复皖中的未竟事业,要由你来担负了。”
大哥的话太合国荃的心意了。这次在吉安得的大量金银,正要运回家去买田起屋,为今后自立门户作准备,至于募勇扩建,更是他多年的心愿。
“大哥,无论为国为家,我都要和长毛血战到底!”曾国荃慷慨激昂地表示。在建昌小住几天后,便匆匆回荷叶塘去了。
不久,石达开率部离开福建,经江西、湖南向西开拔。朝廷分析石达开有可能入四川,急调曾国藩入川剿堵。一旦入川,则远离江宁,今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拿下它。这是曾国藩极不情愿的事。他上奏皇上,请求让他进兵皖中,为三河之役报仇。奏折刚拜发,荆七送来一封信。原来,这信是李鸿章从五里外的县城里,托人捎来的。信上说,咸丰二年六月与恩师在京分别后,第二年正月,便随同工部侍郎吕贤基回籍办团练,与长毛、捻子作战。这些年来,巡抚福济不明事理,钦差大臣胜保多方猜忌排挤,在安徽很不得意,欲投奔恩师,不知肯收留否?
曾国藩览毕微微一笑,对于这个年家子,他是再了解不过了。
道光二十五年,李鸿章遵父命进京,投奔曾国藩门下,拜他为师。曾国藩见李鸿章长得身材修长,五官俊美,言谈文雅,举止倜傥,心中甚是高兴,更兼李鸿章有人所不及的乖觉,过目不忘的记性,深为曾国藩所赏识。道光二十七年,李鸿章与郭嵩焘一起中进士,入词馆,时年二十五岁。真个是少年高第,春风得意。曾国藩将他、郭嵩焘及同年入翰苑的陈鼐、帅远视为丁未年四君子。但李鸿章心气高傲,性格疏懒,为人不够实在,细节上不大检点,这些方面,与曾国藩脾性不合。李文安曾给曾国藩讲过他儿子小时候的一个故事:
李家以前养过一缸好金鱼。李文安一日偶与家人戏言,如今年金鱼产子多,则门徒中进学的多。后果然这一年产子很多,李文安扳着指头,数着这个可进学,那个可进学,又说长子瀚章今年也可进学。第二天,一缸金鱼全部死尽。文安奇怪,问家人,鸿章坦然承认。文安问何以害鱼。鸿章说:这么多人进学,唯独我不进,此鱼不可留。文安笑道:你今年只有十一岁,怎能进学?鸿章不语。李文安从这件事上,知儿子虽心高志大,但胸襟未免太狭窄,手段也太刻毒了。
这几年李鸿章在安徽打胜仗少,打败仗多,曾国藩也知道些。他甚至还听到过有人以“翰林变绿林”的刻薄话来挖苦李鸿章。曾国藩将来信锁进柜子,既不复函,也不派人传话,他有意要挫挫这个高足的锋芒。
十天过去了,没有动静,曾国藩派人悄悄地到建昌旅馆查看。回报说,李鸿章在旅馆读书写字。又过十天,曾国藩再派人去窥视李鸿章。回报说,李鸿章仍在读书写字,并无回安徽的表示。当天,曾国藩传令叫李鸿章来军营相见。
李鸿章一进军营,便急趋向前,走到曾国藩身边,行门生叩拜大礼。曾国藩凝然端坐,并不起身。待李鸿章行完礼,才招呼他坐下。六年多不见了,李鸿章已步入中年,战火奔波,使他面色黧黑,而腰板却显得比过去在书斋时硬朗多了。近来常感右目痒痛、精力不支的曾国藩,看到眼前这个踔厉风发的门生,又是喜欢,又是羡慕。
“少荃,这些年来你干了不少大事,人也发福了,官也做大了,现在是道员衔,还是按察使衔?”曾国藩充当过多次乡试主考和会试阅卷大臣,且诗文为一时之冠,故而门生甚多,但真正经他指教过的受业生,仅李鸿章一人。对李鸿章,他有一种父兄对子弟的情感。早就盼望李鸿章来了,但直到在安徽混不下去了才来投靠,曾国藩心里不太满意,二十天不理不问,也含有这层原因。
“恩师取笑了!门生早就想投奔恩师帐下,并托家兄转达过此意,怎奈福中丞执意挽留。福中丞是门生的座师,门生亦不好强违。这次我不管他肯不肯,下决心离开了他,追随恩师左右。门生虽蒙圣恩赏加按察使衔,但在恩师面前,门生永远只是个小学生。”
李鸿章的话提醒了曾国藩。的确,李瀚章曾跟他说起过老二要投奔的事,且二十天未见,李鸿章不以冷落为意,仍这样谦恭有礼,恍如十多年前碾儿胡同里的恂恂学子。曾国藩心中的一丝不快消失了。
“少荃,此间局面狭窄,恐艨艟巨舰,非潺潺浅濑所能容。你既与胜保不和,何不回翰林院供职去?”曾国藩望着李鸿章笑着,三角眼里射出的是慈爱的光芒。
“恩师,”李鸿章认真地说,“你老从来教导门生,男儿立身,不在高官厚禄,更不应贪图个人享受,当为君分忧,为国出力。目前逆贼肆虐,四海鼎沸,门生岂能违背恩师教导,视国难民危不顾,而回翰苑享清福呢?”
真是本性难移。多年的挫折,并没有打磨掉他的棱角,说起话来,仍是这般大言荦荦,但曾国藩喜欢听。他心里暗暗赞许,脸上却无特别的表示。
“这几年,门生在家乡东撞西突,前后追随过吕侍郎、福中丞,均茫然无指归;现在又遇了个胜保,心中无点滴才学,偏又目空一切,视汉员如同仇人一般。门生冷眼观察过许久,无论福中丞,还是何制台,以及和春、张国梁,都不是戡乱之才,更不要说胜保之流了。东南半壁浊浪滔天,真正的中流砥柱,实只恩师一人,万望恩师收留门生,日后也好附恩师骥尾光宗耀祖,这也是家父临终时的遗言。”李鸿章说到这里颇为动情。
“少荃,你来我这里,是想自己带勇,还是做参赞?”曾国藩不再盘马弯弓了,直接问。
“门生虽出身词臣,但这几年也曾几十次亲历沙场,略懂一点打仗的道理,门生想在恩师帐下做一名偏裨将佐。”李鸿章答得也直截了当。
“哦,你想带勇,那好哇!”曾国藩边说边思考,略停一会说,“不过,我身边暂缺一个办文书的人,先委屈你帮帮忙,掌几天书记文案如何?”
在曾国藩看来,安徽的团练办得一团糟,李鸿章的那一套根本就不能带到湘勇中来,必须先在他的身边跟着学习一段时期再说。
“好!门生正要跟着恩师学习起草奏折哩!”绝顶聪明的李鸿章将失望藏起,装出一副满心喜悦的样子,“家兄曾跟我说过,筠仙有次起草奏折,中有‘屡战屡败’四字。恩师看后,将‘战’‘败’二字互换位置,变为‘屡败屡战’。家兄对此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位置一换,满篇精神大变。门生在安徽时,听福中丞说,恩师奏折,当今无双。门生过去跟恩师学古文时不用心,现在要补上这一课。”
李鸿章此时提起这件往事,真是恰到好处。曾国藩开心地笑笑说:“好吧,你今天回旅馆去结账,明日一早到军营来。”
几天下来,李鸿章在建昌军营办事顺利。他留心观察幕府一切事务,觉得也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从书启到赞画都可胜任,唯一难以适应的,便是天未明就吃早饭这件事。湘勇规矩,天未明就得吃罢早饭,有仗打仗,无仗操练,不容许睡懒觉。幕府跟军营一样。曾国藩自己以身作则,每天和幕僚们一起吃早饭。吃饭时,他说古论今,谈笑风生。饭桌上,他不再是一个严厉的统帅,而是幕僚们极随和的朋友。李鸿章却有睡懒觉的习惯。平素在家乡,他要团勇们清早起床操练,自己则总是日上三竿才大梦方觉。
这几天凌晨,天还是漆黑漆黑的,军营便放炮吃饭了。一会儿,亲兵便来敲门叫起床,李鸿章正睡得香甜,哪里愿意出被窝!他借故不起。一连三天,曾国藩看在眼里不做声。第四天天未亮,亲兵又来敲门了。李鸿章烦躁地喊:“我病了,不吃饭!”
过一会儿,一幕僚来敲,李鸿章仍不起。又过一会儿,康福来了:“李翰林,请起床吃早饭!”
“告诉你们我病了,为什么三番两次总来喊?”
“曾大人说,有病也得起来,大家等你去后再用餐。”
李鸿章一听,心里发毛了,赶紧披衣,踉踉跄跄地奔进餐厅。曾国藩瞟了李鸿章一眼,端起碗吃饭,幕僚们跟着端起碗来。曾国藩面色峻厉,一言不发。吃完饭后,他放下碗筷,一字一句地说:“少荃,既到我这里来,就要遵守我的规矩。此间所尚的,唯一诚字而已!”
说罢,起身走出餐厅,看也不看李鸿章一眼。李鸿章惊呆在板凳上,半天做不得声。
从那天起,李鸿章一改过去骄懒的文人习气,虚心学习周围的一切,这才发觉恩师所带的湘勇,与自己过去所带的团练确有许多不同之处,愈加从心里佩服。这天晚上,他对曾国藩说:“门生这次给恩师带来了一件小小的东西。”
说罢从布包里拿出一卷纸来,曾国藩认得这是大内珍藏的特制棉纸。
“恩师请看。”李鸿章微笑着展开,竟是一幅皖省全图。曾国藩拨亮灯,仔细查看。图上画着安徽全省大的山川和府县界线,都标有名字。图下边还注明图与实地的比例关系。图虽画得精工,但并无特别之处。这样的地图,曾国藩手头有,他微笑着没有做声。
“恩师,这是几幅安徽分府地图,请你老过目。”李鸿章又从布包里拿出一卷纸,打开第一张,图上方标明“凤阳府”三字。只见这张地图大异刚才那一张,图上密密麻麻地标着山名、水名、县名、镇名,甚至较大的村庄名、神庙名都写上了。曾国藩心里吃了一惊:“少荃,庐州府的详图有吗?”
“有。八府五州都有。”李鸿章不慌不忙地找出了庐州府地图。
曾国藩接过地图,急忙打开,右手食指在图上快速地移动,嘴里不停地说:“三河,三河在哪里?”
“在这里。”李鸿章一下子就点出了三河镇。
曾国藩两眼死死地盯住三河。图上明明白白地标出了三河镇四周的形势地名:镇建在马栅河与界河的交汇处,巢湖在东边,只有四十五里远,西边是金牛岭,东边是白石山,一条大道贯穿金牛镇直达三河镇。这样详尽的分府地图,曾国藩还是第一次见到。看着看着,他慢慢地两眼潮润,嗓门嘶哑:“少荃,早几个月看到你这张图,迪庵、温甫和七千湘勇也不至于遭厄难。”
曾国藩将其他府州的地图略微翻了翻,都像凤阳、庐州一样,山川城镇,一一标列得清清楚楚。这是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地图啊,想不到今天居然由李鸿章送上门来了。看着这几张地图,曾国藩仿佛看到了湘勇的战旗正插在一个个城池上,规复皖省、攻克安庆已有了可靠的保证。他真想站起来,紧紧地拉着李鸿章的手,大声地说:“少荃,你这个礼物太好了,我收下!”但他很快地控制了自己的感情。李鸿章毕竟是他的晚辈门生,在晚辈门生面前怎能失态!他以惯常的神情说:“少荃,你来我这里好些天了,怎么今天才把皖省地图拿出来,你对我还留一手吗?”
“哪里,哪里!”李鸿章已知这几张地图在曾国藩眼中的分量,兴奋地说,“门生巴不得把一切都贡献给恩师,哪有留一手之理,前几天之所以没有拿出来,是怕露丑。这两天我见恩师这里用的仍是乾隆内府图,故才敢奉献。”
曾国藩心想:毕竟长了几岁年纪,比以往稳重多了。他慢慢地疏理着已见花白的长须,说:“地图莫精于康熙内府图,其准望勾弦,皆命星官亲至各处,按诸天度测量里差。乾隆内府图又拓而大之,亦甚精当,盖出齐次凤宗伯之手。近时阳湖董方正孝廉依此二图订正差误,合为一本,李申耆先生付诸剞劂,据说是现在最精确的地图。我已托人去重金购买,至今未得到。这批皖省分府地图确比乾隆内府图精细多了,你是怎样得来的?”
“恩师。”李鸿章欠身答道,“咸丰三年初,我随吕侍郎在家乡办团练,几仗打下来,吃了不少苦头。这些苦头,大部分来自对地形不熟悉。有一次,我与长毛打仗,打败了,想找条路逃都找不到,结果几十个弟兄送了命,我幸而躲在草丛中才免于死。长毛走后,我问当地百姓。他们告诉我,穿过松树林后就是一条大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