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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富的刀笔吏。这两年养老住在县城,包县令每有难事,便带着一份礼物去请教。礼物厚薄,视事之难易而定。施七爹接过礼物,往往沉思一会儿,然后说出主意来,包县令照此去办,几乎件件顺遂。
包县令从钱柜里取出一个二十两元宝,小心翼翼地放进袖口里,谨慎地锁好钱柜。刚落锁,他想到今日此事关系太重大了,一个元宝可能会嫌少,又把锁打开,再取出一个同样重的元宝,仔细看好,放进袖口,这才出了门。施七爹见包县令恭恭敬敬地送上两个元宝,乐得透体欢喜。凝神听完陈述后,他抱着一杆长烟筒,石雕泥塑似的靠在椅背上,长时间沉默不语。包县令耐心地等着,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施七爹想出了一个主意。
第二天晚上,守护举劾箱的湘勇将一大叠信函送到曾国藩书案上。像往日一样,他依次将最上面的一封信拆开,准备每一封信都亲自看一遍。谁知这一封信刚读了几行,便大为惊骇。这封信举劾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信上说,曾国荃打下吉安时,偷运了二万多两银子回荷叶塘买田起屋,据说此事是曾国藩授意的。曾国藩额头上沁出了汗珠。他心中知道,沅浦的确运了不少银子回家,但并非是他授意的。不过,作为大哥,作为主帅,沅甫做的这种事,他能逃脱责任吗?曾国藩将这封信锁进竹箱里,继续看下去。
第二封举劾的是邹九嫂乘丈夫外出之时,偷了一个野汉子在家,请官府速派人前去捉奸,以正风俗。曾国藩看后冷笑一声,顺手丢在一边。
打开第三封,他又惊呆了。这封信又告到他的头上来了。说他自办团练以来,打仗无功,争权有术,所办的事情,大多违背国法,不通情理,举了在赣北设厘卡一事为例。曾国藩皱起扫帚眉,把这封信也锁进了竹箱。
他已无心一封封细看了,略微浏览了一下:十几封举劾函,有一半是告的乡间小偷小摸、打架通奸等琐碎细事,另一半告的是驻扎祁门的湘勇官丁的不法情事,涉及地方官吏的,一封都没有。这一夜,曾国藩兴味索然。
第二天送来的十几封,也差不多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第三天也有七八封。打头一封,便让曾国藩心惊肉跳。这封函告曾国藩私通长毛,与长毛左军主将韦俊私订密约,伺机造反;并有根有据地指出他的不臣之心多年前便已萌发,举了几句诗为证。说他曾写过“竟将云梦吞如芥,未信君山刬不平”的诗句,这里的“君山”就是暗示朝廷。又有“我思竟何属,四海一刘蓉;他日予能访,千山捉卧龙”的五言诗,刘蓉既然是诸葛亮,他曾国藩无疑是当今的刘先主了。
曾国藩气得火冒三丈,恨恨地想:这一定是有人在与我作对,借机诬陷,非得把这些人查出来不可。转而又想:如何查呢?不是自己号召别人举劾的吗?举劾别人可以,举劾你自己就不行吗?倘若此事闹大了,传到朝廷上去,皇上派人来调查,这些是是非非、真真假假的举劾函一旦公之于世,岂不反而坏了大事!曾国藩赶紧从竹箱里取出前两天那些告他和九弟、满弟的举劾函来,点起火一把烧了。思量此事只能不露声色地悄悄平息,方是上策。过几天,恰好宁国府告急,曾国藩便以军情紧急,无暇阅览为借口,吩咐勇丁将举劾匦撤了。
这里,包县令见大难躲过,心里好不畅快,又暗地送给施七爹一匹缎子,嘱咐他千万千万不能泄漏出去。
宁国府的告急书是鲍超派人送来的。就在陈玉成出兵援安庆的时候,罗大纲、周国虞怀着对叛徒韦俊的不共戴天之仇,带领一万精兵奇袭池州府,一举收复,打乱了曾国藩的军事部署。李秀成率领十万人挺进赣北,与正在浮梁、景德镇一带的左宗棠楚军激战。李世贤则带领七万人马将宁国府城团团包围。鲍超霆字营有一万人,但驻在城里的只有三千,其他七千分扎在城外百十里地方。鲍超一面飞调城外兵马来救援,又要随身书吏给曾国藩写一封求援书。
书吏受命,关起门来拟稿。鲍超忙布置城内兵勇加强防守。过一会儿,鲍超匆匆赶回衙门,高喊:“求援书发了吗?”
书吏毕恭毕敬地回答:“回禀鲍提督,求援书尚未写好。”
鲍超一听火了,骂道:“十万长毛围在城外,大火已烧到眉毛屁股上,你做啥子去了?这么久还没写好!”
书吏忙说:“鲍提督息怒,这就写好,就写好!”
说完,坐在文案边托腮构思。鲍超看得不耐烦,走上前去怒斥:“你这个书呆子,什么时候了,还调文墨?老子写给你看。”
鲍超夺过书吏手中的笔,在纸上画了一个方框框,然后心急火燎地在方框外画了几十个小圆圈,看看还不甚满意,便又在方框里写了个东倒西歪的“鲍”字,这才放下笔,高喊:“来人啦,把求援书给曾大人送去!”
那书吏在一旁直觉得好笑,却又不敢笑出声来。
鲍超的求援书送到祁门,引起督府幕僚的哄堂大笑。曾国藩也笑了起来,笑后称赞说:“鲍春霆人聪明,这幅画生动简明,胜过文字多了!”
急命朱品隆带三千人前去宁国救援。朱品隆刚走,徽州知府又来告急。曾国藩一时不知调何人去为好。正在为难之时,一人走了进来,说:“徽州是我的属地,你怎么不派我去救援呢?”
曾国藩一见乐了,心里说:“惭愧,我怎么竟忘了他!”
七李元度丢失徽州府
原来,自请援救徽州府的是平江勇统领李元度。李元度咸丰四年起跟随曾国藩南征北战,功劳不小。尤其是咸丰五六年间,曾国藩在江西处于困境时,李元度的平江勇简直成了他的擎天之柱。但曾国藩竟然不保李元度一职,李元度心中不满。曾国藩回籍守丧后,杭州知府王有龄利用李元度的不满,和他拉上了关系。罗遵殿死后,王有龄升任浙抚,保李元度为温处道道员。直到看见朝廷发来的咨文,曾国藩才知道这事,对李元度很不以为然。他把李元度召到祁门,明确告诉他,王有龄此举,目的在分化湘勇;而李元度投靠王的门下,也有背叛湘勇之嫌。李元度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又见曾国藩已实授江督,也没有必要改换门庭,遂答应不去浙江。于是曾国藩奏请改授李元度为安徽徽宁池太广道道员。上谕批下来后,李元度便把平江勇带到祁门,作为祁门老营的拱卫之师。
这时,曾国藩对李元度说:“你去最是名正言顺。徽州乃皖南大城,又是祁门的屏障,长毛打徽州,是想冲破这道门,窜进祁门来,守住徽州意义重大。张副宪防守徽州几年,虽说没有打什么胜仗,但也没有丢失,你千万不要把它丢了。”
“你放心,长毛撼山易,撼平江勇难。有平江勇在,徽州城绝不会缺一个角。”
曾国藩见他说得如此轻巧,反倒不放心他去了,但眼下实在再调不出其他人,只得正色对他说:“此次围徽州的是长毛的精锐部队,你不可小觑。按理你带勇多年,我不用多叮嘱,但徽州府关系太大了,我不得不和你约法五章。你做得到就去,做不到可不去,我再另外择人。”
李元度心里大不悦,说:“哪五章?你说吧!”
“第一戒浮。你身边有不少书读得好,但并无打仗经验的文人,对其中那些好说大话者,绝不可重用。第二戒自负。到徽州后,切莫自视过高,师心自用。第三戒滥。银钱的使用,立功人员的保举,都要有所节制。第四戒反复。为统领者切忌朝令夕改。第五戒私。用人当为官择人,不可为人择官。”
曾国藩的这五章,章章都是针对李元度的弱点而言的,李元度却一句也听不进。曾国藩刚说完,他便拍着胸膛说:“你也不必多说了,我立个军令状吧,徽州府倘若丢失,你唯我是问!”
“好,一言为定!”曾国藩伸出手,对着李元度的手碰了一下。
“涤生兄,前几天我送给你的《国朝名臣言行录》,你看过没有?”刚走出门,李元度又回过来问。
“哦,看过了。正要璧还,一下子又忘记了。”曾国藩从一个较小的竹箱里取出一大叠稿纸来,把它递给了李元度。“你的这部稿,广采博集我朝名臣嘉言懿行,厚世俗,正人心,异日刊印出来,必是一部极好教材。我先向你预订两百部,发给两江州县以上官员人手一册,如何?”
得到曾国藩如此青睐,李元度刚才的不快消散了许多。他高兴地说:“涤生兄,你是文章老手,指点指点,让我修改得更好些。”
“要说指点,有一条倒不知肯听吗?”曾国藩笑道。
“请说!”
“你的书,局面太窄了。那些山林隐逸,前代遗民,以及姓名不登乎仕版,而节义可愧彼王侯者,被你‘名臣’一词排斥在外了。我想你不如改个名,叫做《国朝先正事略》。如此,刚才所提的那些人,便都可以进来了。你看如何?”
“最好,最好!”李元度拊掌大笑,“就按你的办。”
“好!那我再多订一百部。”曾国藩大笑起来。
徽州府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文化名城,又是皖南五府州的经济中心,历来以牌坊众多、石雕精美闻名于世,城内匠人制的纸、笔、墨、砚,最受读书人看重,尤其是徽墨,与湖笔、端砚、宣纸并称,号为文房四宝中的佳品。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张芾在徽州驻防六年,上个月奉召回京,后回陕西泾阳原籍补持服,留下一万四千兵在徽州。按理说人员不少了,但这些兵已有五个月未领到饷银,军心浮动,不但不能打仗,反而成了徽州城的祸根。知府谭慕白不能统御,闻李世贤的兵已到宁国,慌忙向曾国藩告急。李元度的平江勇开进徽州城的第二天,罗大纲、周国虞率领四万人马就到了城门外。谋士们提醒李元度,缺饷五个月的绿营不可信任,城门不能让他们守。李元度认为很对,立即将东南西北四个城门的绿营守兵全部调走,换上他的平江勇。被换下的绿营士兵,都作为苦力去扛弹药、担砖石、运粮草。本已怀着满腔怨怒的绿营官兵,这下如同火上加油,纷纷骂开了:
“平江勇凭什么赶走我们?我操他祖宗!”
“都是为朝廷卖命打长毛,他妈的湘勇个个发横财,我们五个月没领到一文钱,这个世道还有公理吗?”
“反了吧,老子不为朝廷卖命了!”
有一个愣头小子带头,居然跟着一百来号人,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抢劫银库,谭知府吓得躲在卧室里瑟瑟发抖。李元度大怒,调集八百平江勇将闹事的绿营士兵抓起,不分情节轻重,一律杀头,暂时将变乱弹压了下去。徽州城里的这场骚乱,早已被太平军的细作报告给城外的罗大纲和周国虞。
“湘勇绿营结仇,正是我们破城的好机会。”罗大纲面有喜色。
“绿营有怨气,湘勇有傲气,有怨气则无斗志,有傲气则必松懈,我们可采取收买和强攻相结合的办法。”周国虞已成竹在胸。
罗大纲点头。周国虞继续说:“据说绿营副将徐忠是一个贪财好货的人,叫老三进去,送给他三百两黄金,叫他在城内发难,只要打开一个城门就够了。”
罗大纲赞同这个主意。
夜晚,在徐忠的面前,周国贤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和三百两光灿灿的黄金。徐忠又喜又怕。他知道,徽州绿营憋着一股对朝廷的怨气,现在又加上对李元度的愤怒,军心早已涣散,只要长毛重兵一压,城内就有可能哗变。这些兵痞子,危急之间,是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出来的,徽州城早晚保不住,不如得了这笔金子,城破之后远走高飞,埋名隐姓,做个下半世快活无比的富翁。但做这种事,他心里总还有些胆怯,犹豫了好半天,才咬咬牙答应了。他召集亲兵营的都司和几个千总、把总商议,每人发了十两黄金。这些都司、千总、把总二话没说,都同意干。约好以放炮为号,亲兵营的人左臂上都系一根带子,太平军见此记号不能杀。
徐忠与周国贤的密谋策划,李元度全然不知。他见绿营兵这些天未再闹事,以为严刑镇压起了作用,又见城头上兵勇都在忙忙碌碌地备战,他放心了。嗜好名山事业的李元度关起门来修改他的《国朝先正事略》,并打算还写一部《历代先正事略》,洋洋洒洒,写它一百万字,好比太史公作《史记》一样,从盘古开天地写起,一直写到明末,将所有卓异人物的事迹,凡可考查的,都查出来。这两本书今后一并刊印,播于海内,垂之后世,李元度之名,也将永垂不朽了。他越想越兴奋。
这一天,忽然传来消息:宁国府破了。李元度大吃一惊,忙将书稿收起,四处巡逻城防。原来,朱品隆带的三千人以及霆字营分散在城外的各路人马,根本无法进入宁国城里,统统被李世贤的部队堵在城外。李世贤几次猛攻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