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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职不敢……”
“死几个顽劣刁民,算不了什么大事,”知府平心静气地说,“如果德人能就此消气,不再寻衅,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那二十七条人命……”知县道,“总要对百姓有个交代……”
“还要什么交代?”知府拍案道,“难道还指望德人赔款偿命?”
“总要有个是非,”知县道,“要不我这县令,无颜见高密百姓。”
知府冷笑道:
“本府没有什么是非给你,你即便找到谭道台,找到袁巡抚,找到皇上皇太后,他们也不会有什么是非给你。”
“二十七条人命啊,大人!”
“如果你尽心办事,早将那孙丙擒获,送交德人,德人就不会发兵,也就不会出那二十七条人命!”知府拍拍案上的一摞公文,冷冷一笑,道,“钱年兄,有人说你提前通风报信,才使孙丙逃逸,这话要是传到袁大人耳朵里,对年兄可是大大的不利啊!”
知县汗如雨下。
“所以,对钱兄来说,当务之急不是为老百姓请命,而是速速地将那孙丙捉拿归案。”知府道,“抓住孙丙,对上对下对内对外都好交代,抓不住孙丙,对谁都不好交代!”
“卑职明白……”
“年兄,”知府微笑着问,“那孙眉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尤物,能让你如此地动心?”知府嘲弄道,“她不会是生着四个奶头两个那玩意儿吧?”
“大人取笑了……”
“听说你适才在路边跌了一跤,连头上的帽子都跌掉了?”知府盯着知县的头顶,意味深长地说。没及知县回应,他端起茶杯,让碗盖碰响了碗沿。知府站起来,说,“年兄,千万小心,掉了帽子事小,掉了脑袋事大!”
第十二章 夹缝(五)
莫言
回县之后,知县便病了。起初是头痛目眩,上吐下泻;继而是高烧不退,神昏谵语。知县夫人一边延医用药,一边在院子里摆上香案,夜夜跪拜祝祷。不知是医药之功,还是神灵保佑,知县的鼻子里流出了半碗黑色的腥血,终于烧退泻止。此时已是二月中旬,省里、道里、府里催拿孙丙的电文一道道传来,县里的书吏们急得如火烧猴臀一般,但知县整日昏昏沉沉,不思饮食,常此下去,勿庸说升堂议事,就连那小命,也有不保之虞。夫人亲自下厨,精心烹调,施出了全身的解数,也无法让知县开胃。
临近清明节前十几天的一个下午,夫人传唤知县的长随春生到东花厅问话。
春生忐忑不安地进了房,一眼就看到夫人眉头紧蹙,面色沉重,端坐在椅子上,犹如一尊神像。春生慌忙跪倒,说:“夫人传唤小的,不知有何吩咐?”
“你干的好事!”夫人冷冷地说。
“小的没干什么事……”
“老爷与那孙眉娘是怎样勾搭上的?”夫人严肃地问,“是不是你这个小杂种从中牵线搭桥?”
“夫人,小的实在是冤枉,”春生急忙辩白着,“小的不过是老爷身边的一条狗,老爷往哪里指,小的就往哪里咬。”
“大胆春生,还敢狡辩!”夫人怒道,“老爷就是让你们这些小杂种教唆坏了!”
“小的实在是冤枉啊……”
“小春生,你这个狗头,身为老爷的亲信,不但不劝诫老爷清心寡欲好好做官,反而引诱老爷与民女通奸,实在是可恶之极。按罪本该打断你的狗腿,但看在你鞍前马后地侍候了老爷几年,暂且饶你这一次。从今往后,老爷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必须马上向俺通报,否则,新账旧账一起清算!”
春生磕着头,屁滚尿流地说:“谢夫人不打之恩,春生再也不敢了。”
“你去那狗肉铺子里,把孙眉娘给俺叫来,”夫人淡淡地说,“俺有话跟她说。”
“夫人,”春生壮着胆子说,“其实那孙眉娘……是个心眼很好的人……”
“多嘴!”夫人阴沉地说,“此事不许让老爷知道,如果你胆敢给老爷透信……”
“小的不敢……”
第十二章 夹缝(六)
莫言
知县患病不起的消息传进孙眉娘的耳朵,她心急如焚,废寝忘食,甚至比听到继母与弟妹遇害的消息还要难过。她携带着黄酒狗肉,几次欲进行探望,但都被门口的岗哨阻挡。那些平日里混得烂熟的兵丁,一个个都翻了脸不认人,似乎县衙里换了新主,专门颁发了一条禁止她进衙的命令。
眉娘失魂落魄,六神无主,每日里都提着狗肉篮子在大街上转悠。街上的人指点着她的
背影喊喊喳喳,仿佛议论着一个怪物。为了知县的健康,她把全城里大庙小庙里的神灵都去跪拜了一遍,连那个与人的疾病毫无关系的八蜡庙她都进去烧香磕头。她从八蜡庙里出来时,一群孩子拥到她面前,高声地唱起了显然是大人编造的歌谣:
高密县令,相思得病。吃饭不香,睡觉不宁。上头吐血,下头流脓。
高密县令,胡须很长。日夜思念,孙家眉娘。他们两个,一对鸳鸯。
一对鸳鸯,不能相聚。公的要死,母的要哭。要死要哭,夫人不许。
孩子嘴里的谣言,似乎是知县特意传递出来的信息,激起了孙眉娘心中的万丈波澜。当她从孩子们的嘴里知道知县的病情已经如此严重时,热泪马上就盈满了眼睛。她的心里千遍万遍地念叨着知县的名字,想象中的知县因病憔悴的面容,不断地在她的眼前闪现。亲人啊,她的心在呼唤着,你因为俺而得病,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俺也就活不下去了……俺不甘心,无论如何俺也要看你一眼,俺要跟你喝最后一壶黄酒,吃最后的一块狗肉。尽管俺知道你不是俺的人,但俺的心里早就把你当成了俺的人,俺把自己的命和你的命联系在了一起。俺也知道你跟俺不是一样的人,你心里想的事与俺心里想的事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俺也知道你未必是真的爱俺,俺不过是你在需要女人的时候碰巧出现在你眼前的女人。俺知道你爱的是俺的身体俺的风流,等俺人老珠黄了你就会把俺抛弃。俺还知道俺爹的胡须其实就是你拔的,尽管你矢口否认;你毁了俺爹的一生,也毁了高密东北乡的猫腔戏。俺知道你在该不该抓俺爹的问题上犹豫不决,如果省里的袁大人对你打保票说你抓了孙丙就给你升官晋爵你就会把俺的爹抓起来。如果皇帝爷爷下了圣旨让你把俺杀了,你就会对俺动刀子;俺知道对俺动刀子之前你的心中会很不好受,但你最终还是要对俺动刀子……尽管俺知道这样多,俺几乎什么都知道,俺知道俺的痴情最终也只能落一个悲惨下场,但俺还是痴迷地爱着你。其实,你也是在俺最需要男人的时候出现在俺面前的男人。俺爱的是你的容貌,是你的学问,不是你的心。俺不知道你的心。俺何必去知道你的心?俺一个民女,能与你这样的一个男人有过这样一段死去活来的情就知足了。俺为了爱你,连遭受了家破人亡的沉重打击的亲爹都不管不顾了;俺的心里肉里骨头里全是你啊全是你。俺知道俺也病了,从见到你那天起就病了,俺病得一点都不比你轻。你说俺是你的药,俺说你是俺的大烟土。你在街里要死了,俺在衙外也要死了。你在行内死有多种的原因俺不过是你死的原因之一,俺在街外死了却完全是因为你。俺死了你活着你会哭俺三天,你死了俺活着俺会哭你一辈子;你死了其实俺也就死了。这样的不公平的买卖俺也要做,俺是你养的一条小狗,只要你打一个呼哨俺就会跑到你的眼前,俺在你的眼前摇尾巴、打滚、啃你的靴子。
俺知道你爱俺如馋猫爱着一条黄花鱼;俺爱你似小鸟爱着一棵树。俺爱你爱得没脸没皮,为了你俺不顾廉耻;俺没有志气,没有出息;俺管不住自己的腿,更管不住自己的心。为了你俺刀山敢上火海敢闯,哪里还在乎人家飞短流长。从孩子们嘴里俺知道是你的夫人把俺进行探看的路来阻挡;俺知道她是高官的后代有尊贵的出身,有满腹的计谋偌大的学问,如果是个男人早就成了封疆的大员当朝的大臣。俺知道俺一个戏子的女儿屠户的老婆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但俺是瞎子进门,门关着俺就撞一个头破血流,门开着就是俺的好运。俺把千条的规矩万条的戒律扔到脑后,大门不让进,俺就进后门,后门也不让进,俺就进侧门,侧门还是不让进,俺就攀树爬墙头,俺在县衙后墙那里转了整整一天,探好了进衙的道路……
半块月亮照耀着县衙的后墙,墙内就是县衙的后花园,是平日里他和他的夫人赏花散步的地方。院内一棵大榆树,将一根粗大的枝杈探出来,树皮泛着亮光,宛如龙鳞,鳞光闪闪,树枝活了。她踮着脚够了一下,手指刚刚摸到树皮。树皮冰凉,使她想到蛇。几年前在田野里神魂颠倒地寻找双蛇的情景在脑海里(炎欠)然展现,她心中涌起了一阵悲凉,一阵屈辱。大老爷啊,俺孙眉娘爱你爱得好苦啊,这其中的辛酸,你怎么能明白?你的夫人,这个名臣的苗裔,大家的闺秀,怎么可能理解俺的心情?夫人,俺没有夺你丈夫的野心,俺其实就是一只贡献在庙堂里的牺牲,心甘情愿地让神享用。夫人,你难道没有发现,因为有了俺,您的夫君他好比久旱的禾苗逢上了春雨吗?夫人啊,如果您真是一个豁达大度的人,就应该支持俺跟他好;如果您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就不该阻拦俺进县衙。夫人啊,您阻拦也是枉然,您能阻挡住去西天取经的唐僧沙僧孙悟空,也挡不住俺眉娘进行会钱丁。钱丁的荣耀钱丁的身份钱丁的家产都是你的,钱丁的身体钱丁的气味钱丁的汗珠子都是俺的。
夫人,俺眉娘从小跟着爹爹登台唱戏,虽不是体轻如燕,但也是腿脚灵便;虽不能飞檐走壁,但也能爬树登枝。俗言道狗急跳墙,猫急上树,俺眉娘不是狗猫也要上树爬墙。俺自轻自贱,颠倒了阴阳;不学那崔莺莺待月西厢,却如那张君瑞深夜跳墙。君;瑞跳墙会莺莺,眉娘跳墙探情郎。不知十年八载后,谁来编演俺这反西厢。
她退后两步,扎紧腰带,收束衣服,活动了一下腿脚腰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纵身向前,猛地一个蹿跳,身体腾空而起,双手把住了那根树枝。树枝在空中颤抖不止,树上一只夜猫子被惊动,哇地一声怪叫,展开双翅,无声地滑翔到县衙里去了。夜猫子是大老爷喜欢的鸟。县衙粮仓院内的大槐树上,经常地栖息着几十只夜猫子,大老爷说它们是看仓库的神,是老鼠的克星。大老爷捋着胡须吟诵道: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也不走……饱读诗书。通古博今的大老爷啊,俺的亲人。
她双手把住枝杈,用双臂的力量把身体引上去,然后将身体往上一挺,屁股就坐在树杈上了。
刚刚敲过三更的梆锣,衙内一片寂静。她坐在树杈上往衙内望去,看到花园正中那个亭子顶上的琉璃圆球银光闪闪,亭子旁边那个小小的水池里水光明亮。西花厅里似乎有些隐约的灯火,那一定是大老爷养病的地方。大老爷啊,俺知道你一定在翘首将俺盼望,你心情焦急,犹如滚汤;好人儿你不要着急,从墙头上跳下了孙家的眉娘。哪怕夫人就坐在你的身旁,好似老虎看守着她的口粮;哪怕她的皮鞭抽打着俺的脊梁,俺也要把你探望!
孙眉娘沿着树杈往前行走了几步,纵身一跳,落在了墙头之上。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她终生难忘——她的脚底一滑,身不由己地跌落在高墙内。她的身体,砸得那一片翠竹索索作响。屁股生痛,胳膊受伤,五脏六腑都受了震荡。她手扶着竹枝,艰难地爬起来,眼望着西花厅里射出的灯光,心中充满了怨恨。她伸手摸摸屁股,触到了一些粘粘糊糊的东西。这是什么东西?她吃惊地想,难道俺的屁股跌破流出了粘稠的血?将手举到面前,立即就嗅到一股恶臭,这些黑乎乎臭哄哄的东西,不是狗屎还能是什么?天哪,这是哪个黑了心肝的丧了天良的,想出了这样的歹毒诡计,把俺孙眉娘害成了这副狼狈模样?难道俺就这样,带着一屁股狗屎去见钱大老爷吗?她想,难道俺还有心去见这害得俺丢尽了脸面出尽了丑的钱大老爷吗?她感到心灰意冷,既窝火,又窝囊。钱丁,你病吧,你死吧,你死了让那个尊贵的夫人守活寡吧,她不愿意守活寡她就服毒悬梁殉节当烈妇吧,高密百姓甘愿凑钱买石头给她立一座贞节牌坊。
她来到榆树下,搂住粗大的树干往上爬,方才那股子蹿跳如松鼠的灵巧劲儿不知道哪里去了,每次爬到半截就出溜下来。手上脚上也沾满了黑乎乎臭哄哄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