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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和拳,神助拳,杀尽洋鬼保中原!义和拳,法力深,枪刀剑我不能侵……”
知县出了镇子就飞跑起来,轿夫们和县兵们在后边跑成了一群羊。他们闻到从知县大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臊烂臭,看到了知县大人身上的红黄颜色,想笑不敢笑,想哭哭不出,想问又不敢问,只好跟随着紧跑。到了马桑河桥上,知县纵身跃下去,砸得河水四溅。春生和刘朴齐声喊叫:
“大人——!”
他们以为大人是跳河自杀了,急忙跑到河边,想下水营救,但看到知县的脑袋已经从河水中露了出来。四月的天气寒意未消,河水瓦蓝,散着凉气。知县在河中把官服脱了下来,放在水中漂洗着,然后把帽子摘下来洗涮。
洗涮干净的知县在众人的帮助下,狼狈不堪地爬上来。寒冷使他的身体哆嗦,腰杆子弯曲。他披上春生的褂子,蹬上刘朴的裤子,弯着腰钻进了轿子。春生把知县的官服搭在轿子顶上,刘朴把知县的官帽挂在轿杆上,轿夫们匆忙起轿,县兵们尾随在后,一行人就这样返回县城。知县坐在轿子里想:
他妈的,多么像戏里的一个奸夫!
第十三章 破城(三)
莫言
德国人扣押了孙眉娘一说,其实是知县临时编造出来的谎言,或者是他心中预感到,如果孙丙继续将人质扣押下去,德国人就会这样做。他带着几个亲随,胶澳总督克罗德也带着几个随从在预先约定的城北三里河桥头,等候着孙丙。知县对克罗德并没有说交换人质,而是说孙丙已经幡然悔悟,答应把人质归还。克罗德听了知县的话,满心欢喜,通过翻译告诉知县,如果人质能够顺利归还,他将去袁大人处为知县请功。知县苦笑一声,心中焦虑不安。因为从昨天孙丙的含糊话语中,他预感到那三个德国人凶多吉少。他是心存侥幸而来,因
此他根本就没对任何人提到孙眉娘的事,包括春生和刘朴,他只是吩咐他们,准备了一乘二人小轿,轿子里放上了一块石头。
太阳已经升起很高,克罗德有些焦急,不时地摸出怀表观看,并通过翻译催问知县,孙丙是不是在耍什么花招。知县对克罗德的催问和疑问含糊其词,不做正面回答。他心急如焚,但表面上还装出轻松愉快的样子,对那个尖下巴的翻译说:
“请帮我问问克罗德先生,他的眼睛为什么是绿的?”
翻译结结巴巴,不知如何应对。于是知县就哈哈大笑起来。
两只喜鹊在河边的一株柳树上喳喳噪叫,黑白分明的羽毛活动在初绽鹅黄的枝条间,简直就是一幅画图。几个推车挑担的百姓从河对面的小路上爬上河堤,还没走上小桥,就看到了河对面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克罗德和站在四人轿前的知县。于是他们就慌慌张张地退了回去。
正午时分,从北边的土路上,来了一支吹吹打打的队伍。克罗德急忙把望远镜架到眼上,知县也用手掌遮住耀眼的阳光,努力地张望着。知县听到克罗德在他的身旁大声地喊叫着:
“钱,没有,为什么没有?”
知县接过克罗德递过来的望远镜举到眼前,远处的队伍,突然地扑进了他的眼帘。他看到,孙丙还穿着那套破破烂烂的戏装,还执着那根枣木棍子,还骑着那匹老马,脸上迷茫着一种说不清是痴呆还是狡猾的笑容。他的马前,当然还是那个活猴般的张保,他的马后,自然还是那个愣头愣脑的王横。孙悟空、猪八戒两大师兄,都骑着马,跟随在孙丙的马后。在他们的马后,有四个吹鼓手吹着两支唢呐两支喇叭。吹鼓手的后边,慢吞吞地跟随着一辆骡子拉着的木轮大车,车上张着席棚。大车的后边,跟随着十几个红布缠头、手提刀枪的青年。惟独没有德国兵。知县的心中一阵冰凉,眼前一片迷蒙,尽管这是基本上预见到了的结果,但他的心中还是残存着一线希望,希望那三个德国人质就在那辆遮着席棚、行走缓慢的骡车上。知县把望远镜还给克罗德,回避开他焦灼的目光。他暗中盘算着那辆骡车的容积,是否能盛得下三个身材高大的德国兵。他想到了两种结果:一是孙丙给了德国兵很高的礼遇,用骡车将他们送回;二是骡车里装着三具血肉模糊的德国死尸。并不迷信天地鬼神的知县此时竟然也暗暗地祷告起来:天地神灵保佑吧,让三个德国兵平平安安地从骡车里走出来。即便走不出来,抬出来也行,只要德国人还有一口气,事情就还有斡旋余地,如果抬出来的是三具死尸,那后果如何,知县不敢往下设想了。
那很可能就是一场血战,是一场可怕的大屠杀,至于个人的升迁,那就不值一提了。
在知县浮想联翩的过程中,孙丙的队伍渐渐地逼近了桥头。现在不用望远镜知县也可以清楚地看清孙丙队伍的细部了。知县的注意力集中在那辆神秘的骡车上。
车子在崎岖的土路上摇晃着,看起来还有些分量,但似乎并不沉重。高高的铁箍木轮子缓慢地转动着,发出嘎嘎吱吱的声响。队伍走到桥头便停住了,吹鼓手也停止了吹奏。孙丙纵马上了河堤,高声道白:“俺家乃大宋元帅岳飞是也,对面那番将快快报上名来。”
知县高声道:
“孙丙,赶快把人质放过来!”
“你让那番狗先把俺的女儿放过来。”孙丙说。
“孙丙,实话告诉你,他们根本就没抓你的女儿,”知;县撩开小轿的门帘,说,“这里面不过是一块石头!”
“俺早就知道你在撒谎,”孙丙笑道,“本帅在县城里广有耳目,你们的一行一动尽在本帅的掌握之中。”
“如果你不把人质放回来,眉娘的生命就很难保证了!”知县说。
“本帅与女儿已经思尽情断,她是死是活,你就看着办吧,”孙丙道,“但本帅向以宽大为怀,尽管番狗不仁,但本帅不能不义,本帅已经将三条番狗带来,现在就放他们回去!”
孙丙往身后挥了一下手,几个拳民就从骡车里拖出了三条麻袋,拖拉着,往小桥上移动。知县看到,那些麻袋里似乎有活物在挣扎,并且发出了古怪的声音。
拳民们在小桥的中央停住了,等待着孙丙的命令。孙丙大声说:
“放他们回去!”
拳民们解开麻袋,扯住麻袋的底角一抖搂,就看到两头身上套着德国兵上衣的小猪和一只头上戴着顶德国军帽的白狗,吱哇乱叫着、连滚带爬地对着克罗德跑了过来,仿佛是孩子投奔自己的父兄。
孙丙严肃地说:
“他们自己变成了猪狗!”
孙丙的部下齐声喊叫着:
“他们自己变成了猪狗!”
知县被眼前发生的事件弄得哭笑不得。克罗德拔出手枪对着孙丙开了一枪。子弹正打在了孙丙手中挥舞着的枣木棍子上,发出奇特的声响。看孙丙那样子,仿佛不是子弹击中了棍子,而是他用棍子击中了子弹。就在克罗德对着孙丙射击的同时,孙丙身后的一个持长苗子鸟枪的青年,也对着克罗德放了一枪。鸟枪里装的是铁砂子,出膛后就如一把扫帚似地散开。几粒铁砂子击中了克罗德胯下的高头大马,马负痛,猛地将身体竖了起来,将背上的骑手掀倒地下。那马拖着克罗德就往河里蹿去。在这危急的关头,知县一个箭步飞跃上去,如一头巨大的豹子扑到了惊马的脖子上。知县制服了被铁砂子打瞎了眼睛的洋马,身后跟上来的随从们把耳朵被一粒铁砂子打了个洞眼的克罗德总督的双脚从马橙里解救出来。克罗德摸了一把耳朵,看到了手上的鲜血,随即尖叫起来。
“总督大人在喊叫什么?”知县问那位翻译。
翻译结结巴巴地说:
“总督大人说,他要到袁大人那里去告你!”
第十三章 破城(四)
莫言
德国军队和连夜从济南赶来的武卫右军步兵一营将马桑镇包围起来。清兵在前,德兵在后,仓促地发起了一次攻击。知县和步兵营统带马龙标一左一右站在耳朵上缠着纱布的克罗德身边,似乎是他的两个保嫖。在他们身后的柳树林子里,德国的炮队已经推备停当,每门炮的后边都站着四个笔直的德兵,宛若四根没有生命的木棍子。知县不知道克罗德是否用电报向袁大人告了自己的状,因为在交换人质的闹剧刚刚结束的那天下午,马龙标统带就率领着他的营队风尘仆仆地赶到了。
知县安排了营队的食宿后,又特意安排了一桌酒宴为马统带接风。马统带是个十分谦和的人,在席上不断地向知县表示着他对曾文正公的敬佩之情,并且说他对知县的学问也是仰慕日久。酒宴即将结束之时,马统带悄悄地对知县说他与在天津小站受了凌迟刑的钱雄飞是很好的朋友,这一下子就让知县感到自己与马统带的关系已经非同一般,仿佛也是多年的密友,可以无话不谈了。
为了协助马统带建功,知县把自己的五十名县兵全部派出,为清兵和德兵带路,趁着黎明前的黑暗时刻,完成了对马桑镇的包围。知县也随队前来,因为昨天的人质交换,实际上是一次出力不讨好的愚蠢行动;孙丙用一场恶作剧把自己和德国人好好地戏耍了一番。孙丙的独白和他部下的呐喊不时地在知县的耳边响起:他们自己变成了猎狗!他们自己变成了猪狗!其实,知县想,我早就应该想到,他们是不会让那三个德国兵活着的,而且自己也明明地听说过,孙丙他们把三个俘虏绑在树上轮番用热尿呲脸,然后肯定就要用他们的心肝来祭奠那二十七条亡灵,这是我应该想到的,但是我竟然天真地以为德国人还可能活着,更可笑的是我竟然想把人质营救出来,建一大功,引起袁大人的重视。实际上我是被夫人的一番话给煽动得愚蠢无比。克罗德这个杂种的运气也不好,他开枪打孙丙,竟然制造了一个孙丙武艺高强到可以把子弹打飞的神话,而孙丙的部下就那么随便地开了一鸟枪,就毁了克罗德一匹骏马,还打穿了他一只耳朵。知县知道,克罗德告状的电报也许已经发出,即便还没有发出迟早也要发出。袁大人也许已经离开了济南府,正在向高密进发,如果能赶在大驾到来之前,将孙丙擒获或是击毙,自己的脑袋也许还能保住,否则一切都完了。
知县看到,自己的那些县兵在刘朴的带领下,在武卫右军的前边,弓着腰向土围子前进。这些家伙对付老百姓如狼似虎,打起仗来却个个胆小如鼠。他们的队形起初还是分散的,但越近围墙时,越挤在了一起,如同一群怕冷的鸡。知县虽然没有战斗经验,但曾文正公的书通读过十几遍,因此知道这样的密集队形是最容易被守城的人杀伤的。他后悔在开始进攻之前没有训练他们一下,但现在一切都晚了。
他们就这样往前靠着。围墙上很平静,似乎没有人。但知县知道那上边有人,因为他看到了围墙上每隔几丈就有一股浓烟冒起,他甚至闻到了熬米粥的气味。从曾文正公的兵书中他知道守城墙的人熬米汤绝对不是为了喝,为了什么他知道但是不敢往下想象。他的县兵运动到距离围子墙几丈远的时候停住了,鸟枪手和弓箭手放枪的放枪,放箭的放箭。枪声稀疏,二十来响,毫无威力可言,然后就哑巴了。弓箭手射出的箭有的飞越了围子墙,有的碰到墙上。与鸟枪相比,弓箭更没有威力,简直就跟小孩子胡闹一样。鸟枪手放过了枪,就地跪下,从腰间悬挂的葫芦里往枪筒里装药。他们的火药葫芦都是那种卡腰葫芦,外边涂了一层桐油,看起来光滑明亮,很是美观。曾几何时,知县带着鸟枪队下乡抓赌抓贼时,还为这二十多个光芒四射的葫芦感到骄傲;现在,在武卫右军和德国军队的比较下,这些东西都变成了十足的儿童玩具。鸟枪队装好枪药,又放了一阵凌乱的排枪后,就呼天嚣地地朝围墙冲去。围墙并不险峻,大约有一丈高,墙壁上有许多去年的枯草在那里颤动,其实枯草也未必颤抖,而是知县的心在颤抖。两个抬着梯子的轿夫从后边跑到了前面。他们由于常年抬轿,习惯了那种有节奏的小花步,其实已经不会跑了;在这样的攻城陷阵的紧张时刻,他们的步伐还是如抬着知县下乡时那样悠闲。他们到了围墙边,把梯子竖了起来。围墙上依然没有动静,知县心中暗存侥幸。竖起梯子后两个轿夫就问到了两侧,每人扶着梯子的一边,防止梯子仰倒。鸟枪手和弓箭手簇拥在梯子后边,一个跟着一个往上爬去。当梯子上有了三个人,最上边的一个已经接近围墙顶端时,许多头缠红布的拳民突然地从墙上冒出来。然后就有成锅的热粥劈头盖脸地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