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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渡-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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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秀才,你是在和稀泥还是割稻子啊?瞧你这脸上糊的,爬上戏台就可以开唱啦!”“水云,田里有泥鳅么?你咋一屁股就坐下去了?坐到了没?”最后这句玩笑,显然带着某种放荡的暧昧含义,三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水云脸色铁青,不接他们的茬,只顾拼命挥动镰刀。无奈气力不济,再怎么卖力,始终追赶不上另一名割稻人,同时也摆脱不了被打稻人追赶的命运。



月辉躲在田边树丛的阴影里,使劲摇着蒲扇,还是无法赶走死死贴在皮肉上的灼热。望着满身泥水,汗如雨下,连喘气都觅不到机会的水云,怜悯与悲伤伴随绿树的影子,投映到了月辉眼中。




中午吃过饭,帮工的三人回家歇晌午去了。水云扒了一碗饭,回到自己房间,一头栽倒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眼睛却大大地睁着,望着屋顶出神。母亲跟进来,拉起他的手细细察看,只见水云细瘦的双手,已被锋利的稻叶割出了数不清的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血口子。儿是心头肉,母亲的眼泪扑簌簌洒落下来。这些口子也割得月辉心头作痛,但他只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去安慰老人家别过于伤感,说咱们都出去,还是让小云好好睡一觉吧。



母亲在收拾午饭后的碗筷,接下来又要忙着准备下午歇息时的茶点和晚饭了。收稻时节,留在家中的人同样紧张得象打仗。月辉问她:“大妈,小云他爹走后,你就一直没再找个人么?这么重的担子你一个人挑,也实在太难了!”母亲答道:“找过一个,过了不到一年又散了。”月辉问道:“为啥呢?”母亲愤愤道:“那畜生嫌弃小云,成天不是打就是骂,可怜小云这孩子……那时才刚七岁多一点……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想找人了,怕小云再吃亏。”月辉沉默了片刻,又问:“这一上午,小云累成了这样,下午还让他下田么?”母亲坚决地摇摇头:“不了,稻子能收回几颗算几颗吧。小云吃不了这样的苦啊……”说着眼睛又红了。



月辉轻手轻脚走进水云房间,却见水云还睁着眼,便问他:“小云,你咋不睡一会儿?”水云懒懒地道:“睡不着,我觉得周身的骨头都在痛。”月辉坐到床边,轻柔地替他按摩身子,水云嘴里发出了舒服的呻吟。等月辉按完,水云哼哼道:“安逸多了,月辉哥,谢谢你。”月辉说:“跟哥还客气啥?小云,下午你就别再下田了。”水云一翻身坐了起来:“那咋行?累死我也得把稻子收回来。”月辉瞪着他,刚想骂他又胡说,水云却嘻嘻笑道:“月辉哥,上午干活时,我居然想起了一首诗呢。”月辉说:“是不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水云说才不是呢,接着摇头晃脑念道:“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这是《水浒传》第十五回“杨志押送金银担,吴用智取生辰纲” 中,白日鼠白胜所唱的一首打油诗。给水云如此一引用,倒算得上妥帖。月辉板起脸道:“你这小子,累得半死,还有闲心来损我?”说着自己却忍不住笑了,想想当时别人挥汗如雨,自己在一旁打扇乘凉,也难怪水云要以“公子王孙把扇摇”来讽刺自己。月辉叹道:“成日吃大米饭,不到田边看看,还真不知道这稻子要变成米饭,竟来得如此艰难。”




午后暑气更甚。水云的手脚越来越沉重,浑身每一条神经都几近麻木。与他陷入同样痛苦状态的还有一人——月辉。



下午开工时,月辉突然提出他也要去割稻子,水云与母亲吃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跟着强烈反对。但月辉已下定了决心,无论两人如何劝说,死活只是不从。最终他也换上一身破旧衣裳,随水云下了田。



尽管事先已估计到这活会沉重而痛苦,但真正到了田里,月辉才发现自己先前的估计还是过于乐观了。烈日的炙烤,令月辉觉得有无数钢针扎在自己背上;而手上、腿上几乎没一处不被稻叶割得又痛又痒,再被汗水一浸,那种火烧火燎的滋味,直可钻心;腰杆一直蜷曲着,时间一久,背上便仿佛背了一座山,感觉每做一个动作,脆弱的血肉之躯便随时可能拦腰折断。更深沉的痛苦不是来自肉体,而是心里的绝望。每次擦汗抬头之际,目光从成片的稻丛上望出去,重重稻浪令月辉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溺水者,正在一片汪洋中无望地挣扎——世间若真有炼狱,估计也就是眼下的样子了。这是月辉的感受。



月辉开始有点后悔,实在不该逞强来淌这趟浑水。说起来,自己坚持要下田割稻,一方面是心疼水云,想替他减轻点负担;另一方面也觉得割稻看起来并不需要多少技巧,虽说看起来熬人,但凭自己还算结实的身板,咬咬牙也应该可以挺得住。所以手握镰刀往稻田里走的时候,月辉甚至有点兴冲冲劲头。待到痛苦排山倒海袭来时,月辉才发现想要抽身逃离已经为时已晚。因为那样做不仅会令自己颜面扫地,还势必影响到水云的意志,自己的好心帮忙便会成为帮倒忙。



痛苦渐趋麻木,月辉机械地移动着脚步,挥舞着镰刀,脑中不由想起了水云的父亲那一代人来。当他们成群结队由城市来到乡村时,沸腾的热血想必会令他们昂首阔步,脚下生风。然而当远远超乎他们想象的劳作真正压到他们头上时,他们细嫩的皮肤、柔弱的筋骨怎堪承受?及至发现这痛苦的折磨永无边际时,他们又怎能不感到绝望?所以一旦返城的时机出现,无数人便义无返顾,想尽一切办法,耍尽一切手段,去抢夺那一纸回城的通行证。只要能脱离苦海,背弃下乡时的豪言壮语算得了什么?抛妻别子又算得了什么?



月辉不知道,若是换了自己,那些关于忠诚关于坚贞的教条,以及人性中善良、美好的东西,能否约束自己投奔安逸生活的欲望。月辉也不敢肯定,若自己变成水云的父亲或吴月华的丈夫,会不会也成为水云口中的“陈世美”。



在这个烈日炎炎的夏日午后,都市人月辉第一次尝到了作为农民的艰辛,也体会到了先于自己来到农村的那一代都市人的痛苦与迷惘。前者令月辉对埋没在山野里的那些蝼蚁般卑微的生命不敢再有轻慢之心,后者令月辉对个人在整个时代与社会面前的渺小感到无力,对人性抵挡诱惑的能力感到怀疑。




夜幕终于降临了,在水云与月辉眼中,黑暗从未象眼下这般可爱这般温情脉脉过。它的到来,卸下了压在两人背上的沉重担子。一天的痛苦折磨,总算走到了尽头。



一同干活的另外三人则没那么轻松,他们还得将几百斤稻谷挑回水云家,倒在晒场上摊开晾起来。另外,“半桶”和其他一些农具也得扛回去。



赤足踏在回家的路上,水云与月辉都困乏得不想说一句话。老天爷耍了一整天的威风,到这会儿才发了点善心,将一阵清风施舍给了二人。路旁密密麻麻的树丛想必白天也被烤快了,感受到夜风的清凉,一齐“沙沙沙”愉快歌唱起来;山涧里溪水潺潺,象是哼着小调的妹子,借夜色的遮掩前会幽会情郎。月辉叹了一声:“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回感受到能空着手走路,吹吹夜风原来是这么幸福的事情。”水云“嗯”了一声,没接他的腔。



“哎哟”,月辉突然发出一声惨叫,随即倒在地上。水云慌了,连连追问怎么了,月辉先是大呼好痛,接着说腿麻得站不起来了。远远走在前头的三人听到水云的呼唤,打着手电筒回来一照,月辉的左脚已经变成了一个又青又白的馒头。年长的一位叫道:“不好,是给七步倒咬了。”



水云惊问:“吴大叔,这可咋办呢?”



“要找到蛇洞口,那边上肯定长有一种小花,找来捣烂了给他敷上就没事了。可这黑抹抹的,上哪儿去找?这东西又毒得能要人命,可耽搁不得啊!”



一时间,几个人全慌了,面面相觑想不出法子来。



“吴大叔,你把电筒照着伤口。”水云说着,突然趴下身子,一口含住了月辉脚背上那几个细小的洞,用力吸吮起来。几人一齐惊呼,水云你不要命啦?赶快住口啊!月辉也用手去推水云,水云将他的手打开了,嘴上仍未松口。



接连吸出了好多口乌黑的毒血,直到吸出来的血已变得通红,水云才停下来,从破衣裳上撕下一断布条,裹住了月辉的伤口。回头问吴大叔:“这样还会不会有麻烦?”吴大叔说:“毒有没有拔干净还难说得很,不过依我看,命是保得住了。现在只好等明天天亮了,再去找那种野花来给他敷上,我看应该没啥大麻烦。”水云这才稍稍放下了心,笑道:“月辉哥,你别怕,吴大叔都说了,你不会有麻烦的。”水云不知道自己已脸色煞白,嘴唇发青。月辉见他这副样子,艰难地笑道:“小云,哥真是给你帮倒忙了。”月辉的声音有些哽咽。




几人把月辉弄到家,母亲给了大家一个惊喜,原来自家堂屋墙上挂着的那把枯草,正是治“七步倒”咬伤的草药。



夜里,月辉的额头稍稍有点发烫,母亲让水云注意看着他点,有啥风吹草动就叫她。



月辉自己感觉除了脚上的伤口很痛,身上已没啥不妥了,便让水云早点睡觉。月辉知道,这一整天的劳累,水云肯定浑身骨头都快要散了。水云却死活不肯上床,他怕自己头一挨枕便会睡着。他搬来一只小凳子,坐在床前,让月辉安心睡觉,说自己要观察一阵,确定月辉没问题了才睡。



月辉与水云摆了一会儿“龙门阵”,支持不住先睡着了。水云抚摩着浑身酸痛的筋骨和肌肉,想起明天还要割一天的稻子,觉得那痛苦简直比黑暗还要深重。就算拼命干一天,还不晓得稻子能不能全收回来。而到了后天,请来的三人就要去帮别人家了。如果小龙在,自己就不必如此愁闷,如果小龙在,自己也不会吃这些苦头,月辉哥也不会被蛇咬伤了。这么些年来,小龙还是第一次不来帮自家收稻子。以后他还会来吗?恐怕不会了。有了老婆,有了自己的家,他哪里还顾得上你呢?



遥想着失去小龙远去后可能出现的荒凉情景,水云终于忍不住泪如泉涌了。怕吵着母亲和月辉,他硬生生将哭声憋在了喉咙里。



泪流尽了,水云伸手摸了摸月辉的额头,似乎比先前凉了些,心中稍感安慰。借着亮瓦投下的一束月光,水云呆呆地望着月辉熟睡的脸出神。水云喃喃道:“月辉哥,我该怎样做,才能留得住他?”



月辉呼吸匀长,睡态很安详。想起在苦竹沟凫水时,月辉留在自己嘴上的美好感觉,水云支起身子,低头轻轻地亲了亲月辉的嘴巴。



月辉没有动。在水云摸他额头时,月辉其实已经醒来了。




(待续)



12
《官渡》(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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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坐落在长江边上,长江航道是连接县城与外界最重要的纽带。这一天,水云告别故乡的时刻终于来了,在遥远的北国,有一所大学召唤他前往。那地方非常非常遥远,到底远到什么地步,水云没有具体的概念。只是从地图上看,故乡在西南,而学校在东北,几乎斜跨了整个中国。
小龙背着行李,把水云送到县城码头。轮船还没来,大江烟波浩淼,很冷清,几艘小渔船静静地趴在水面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凝望奔流不息的江水,离愁别绪滚滚而来,涨满了水云的心,心里装不下了,就从眼中溢了出来。



“小云,你又咋了?上大学是天大的好事,干吗这副样子?”小龙搂着他的肩膀说。



“哥,我不想出去了。”



“别说傻话,别人想考还考不上,你考上了倒说不想去?来,乖点,把眼泪擦了,人家都在看你了。”



水云抬起一双泪眼,盯着小龙,坚决地说:“哥,我没说傻话,我绝不离开你!要么你跟我一起出去,要么我跟你一起回家。”



小龙皱着眉头,又是劝导又是呵斥,费了好半天工夫,水云只是摇头不听。小龙苦着脸说:“好啦,犟牛,哥答应你,跟你一块出去。”



一听这话,水云马上破泣为笑了。在他展颜的一刻,刚从江面上爬起来的太阳打了个哈欠,抖出了万丈金光。“呜”——大轮船迎着清晨的霞光开过来了。



上船找好座位后,小龙将行李放下来,对水云说:“小云,哥要下船了,以后的路你得一个人走了。记住,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说着起身要走。水云急了,死死拉住他的手,哭叫道:“你不是答应跟我一起走么,你骗人!”



“不这样说,你不肯上船嘛。”



“我不干,我不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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