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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冷轩杂忆-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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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晓阳) 

 

  我和镇域相识,是在一九四九年,我们一家来到香港之后。那时姚晶已经有了家室,跟随丈夫到四川去了。我,父亲,二姨和四叔四嫂一家六口赁了一栋房子聚居一处。就在现今湾仔靠近坚尼地道那地方。

  我还记得那房子,在第二层楼,一条窄廊通向宽阔通爽的客厅,房底有两人高,黑白菱形地砖,两个直直的红木长窗,窗顶作拱形,象我在中国时见过的一些欧洲建筑。前任的住客想必是个天主教徒,朝东那面墙上钉着一个耶稣受刑的十字架,早晨阳光进屋,正好照着。从大路进来,往小路一拐,就在我们窗下,有一棵火凤凰,每开花即鞭炮似的红了一树,然后来不及的又全绿了,剩下地上一张红毯子。这在我的印象中,最教人感觉到南国的美。

  一天傍晚,我们刚吃完饭,正在收拾碗筷,忽然有人轻轻地叩了叩门。进来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瘦瘦的,脸皮刷白,胡桩子青青的布满了下ke。虽然有些潦倒,身上收拾的倒还干净,白衬衫外面一套深咖啡色的西装,脚上一对皮鞋。他说得一口标准的京片子,据他说,就住在我们楼上,已经三天没吃饭了。他闻到这里的饭香,实在也是没有办法,不得不向我们讨一碗饭焦,等他一弄到钱,一定会回来报答的。本来沦为讨饭,这是极令人汗颜的事,但是他的态度始终不卑不亢,并没有半点低下的样子。

  那也正是我们的艰难时期,别说一碗饭,就是一口粥,也不是能够轻易施舍的。说来惭愧,我们这一家子,无论老的少的,全是些小姐少爷,从小享福享惯了,哪里干过半天的活儿;如今落难了,靠着一点典当度日,每天饭桌上只是一碟豆豉炒花生,每人都限着饭量,已经是相当委屈了。四叔听说,脸色当时就很不好看,正要一口回绝,父亲却看这青年是个读书人的样子,热情地让了进来,喊二妈给他盛一碗饭。其实哪里还有剩饭,不过是粘在锅底的几粒米,和硬刮下来的饭焦罢了。

  原来他是来投奔亲戚的,来到才发现人去楼空,只留下一栋空房子。由于无处栖身,就暂时住下,打算慢慢寻访。可是钱在路上已经用光了,屋里也没有什么可吃的,因此落到这步田地。

  饭端来了,他把凳子挪开,远离桌边,好象这样比较有礼貌似的,也并不夹菜,只是托着碗大口吃饭。我们九个人十八只眼睛,都在旁边看着这饥饿的陌生人。父亲怕他难为情,端着一杯茶,一路跟他搭讪。我心想,他说闻到饭香,那还是饭刚烧熟的时候,可是他等我们吃完了,饭也早冷了,才下来敲门,分明是不愿意在我们菜暖饭热的时候摸上门来。可见得他是有心思的人。这样想着,我不由得就对这陌生人产生了一种好感。

  那人吃完饭,只是道谢。父亲说,没有饭吃怎么有力气去寻访亲戚呢,明天早点来,趁着饭热的时候来,大家都是逃难在外的人,应该互相照应,一碗半碗粮食不算什么。那人只是点头。他走了以后,四叔对父亲说,恐怕那人所说的话不尽不实。楼上那间空房子,打仗的时候炸毁了一堵墙,当然没有人住:至于他和先前的住户到底有没有亲戚关系,那是口说无凭的。四叔在乡下时就是有名的二世祖,好吃懒做,人称“小官方”,我向来就讨厌他。父亲听了他的话,只是说,这是个有来头的人,日久必非池中物,应该尽力地帮助他。

  说不出来为什么,我很希望那个陌生的青年能够再来,暗暗盼了一天。第二天,到了差不多的时分,那人果然又来了。我们都吃过饭了,不过父亲早就考虑到他也许会来,给他留了一碗结结实实的白饭。他照样把凳子挪开一边,在一屋子人的注视下吃饭。父亲再三地劝他以后务必早点到,不然我们一家子都得把吃饭的时间挪后了。那人见父亲说得诚恳,也就不在执拗,打第二天开始便提早来了。

  我们这个在此地人生路不熟的九口之家,夹着一个陌生的青年,在灯光下共坐一桌吃饭的情景,是我毕生难忘的。渐渐地,他也开始活络起来,不时和父亲聊起外面的局势,以及一些市面的情形。但父亲几次探问他的来历,他都语焉不详。

  我每天起早等待着的,就是晚饭前,那轻轻的,不多不少只有两下的叩门声;而我恐惧着的,是他走了以后,那渐渐远离的脚步声,以及内心的失落。打从第一天起,给他开门这件差使,就像经过大家的默许似的,总是由我来担当。可是,那人除了每天向我点头表示谢意,正眼也不多给我一个。而我对他的期望却是一天比一天加深。这使我觉得不平,而且自卑。

  这样过了七天,他忽然不来了。等了一天,他没有来;第二天,他没有来;第三天,他也没有来。我们私下揣度着,也许他不会再来了。我变得魂不守舍。我很想到他所说的那栋空房子去看看,但是我虽然年近三十,还是个大姑娘家,怎好找到人家门口去。四叔冷言冷语说,准是他找到工作,有了出路,就把我们给忘了。他早就看出他是个忘恩负义的人,父亲实在太实心眼儿了。本来,自从李切死后,我是不打算今生嫁人了;谁知遇上了这个汤镇域,使我枯井一般的心灵又感到了一线生机。但是他一点儿也没有把我放在心上。父亲察觉我神态有异,有一天,他跟我说,应该到楼上那栋空房子看看,也许他病倒了,或者发生了什么意外。于是我们一起上去了。还没走到门口,我就知道,他人一定不在了,就好象他这人整个从地球上消失了。

  多年后我才知道镇域是从上海逃来的。从抗战开始他就通过父亲的关系参加了由英国人操纵的一个间谍网,一直在上海活动。国共内战形势一旦恶化,英国方面想及早抽身而退,为了拯救一时陷在上海逃不出去的英国籍首领,他们暗中和共 产 党达成协议,不惜以间谍网成员的真实身份,换取这英国人的一条生路。镇域预先得到风声,连夜南逃,到了南方水边的一个寺院,在方丈的掩护下躲了一个多月。也是他命不该绝,刚好碰上当地一年一度演酬神戏。戏班子是由外地请来的,班主和寺院的方丈是好朋友,于是由方丈从中联络,等戏演完了,让镇域躲在行头箱里将他运到海上,到了水面上再换别的渔船。就是这样几经转折,潜入香港。

  镇域失踪了整整一个月后的一个晴天,他又在我们的家门外出现了。他全身外貌都改变了,不但换了一身簇新衣服,头脸也梳洗得整齐光鲜,更显出那眉宇间的俊秀。他左一个包,右一个包,全是送给我们的烟,酒,绸缎,腊肉,果品,把我们全家惊得呆住了。他说他已经找到他的亲戚了,今天是来报答那七碗饭的恩惠的。然后他就向父亲提亲,说要娶我为妻。父亲说,假使他是为了报恩,那就大可不必了。但是镇域说,假使他真是为了报恩,他反而不忍心要父亲心爱的女儿,来跟他吃苦。父亲点点头,相信了他,回头问我的意见。我一个转身逃回房里,因为不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笑得合不拢嘴。他们都以为我哭了。

  镇域后来告诉我,其实吃到第四碗饭,他就弄到了钱,可以不必在来了。但是他因为想看见我,又多来了三天。

  …〈耳冷轩杂忆》 肖桃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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