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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叶依剑听到此句后双眸一聚,满含杀气地盯住程香。
程香见目的已达,有些忌惮秋叶依剑说到做到的性子,闪身跳到沉默不语的冷双成身后,一路慢悠悠行来,笑靥如花,无比烂漫。
——刚才在水牢里,赵应承细一探查拍开了所有人穴位,无需他威胁,唐七就很说出程香等人仅中迷药无需解毒的内幕,只因软软无任何功力抵御,至今仍在昏迷。在赵应承的转述中,程香得知秋叶依剑竟是抛开以往恩怨,定计救援,重重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唐七挂念唐五,最先离去。楚楚见迎面掠来散发白衫的少年,定睛一看,认出来人,咬了咬嘴唇与她擦身而过。
冷双成进来时,首先扑到软软身前把脉,见无大碍才转身走到程香面前,却是深深鞠礼:“多谢公主。”
程香本是惊奇,转念似是想起了什么,冷冷一哼撇开了面目。
冷双成直视程香,诚恳说道:“在下替阮姑娘多谢公主大恩。”
赵应承一直背着手站在墙角,淡淡地看着她们,听到冷双成的声音后,迟疑地喝问:“初一?”
冷双成已经抱起了软软,转过脸冷漠地看着他。
程香打量两人脸色一眼,站了起来挡在两人中间,对赵应承说道:“世子请先回避,阮姑娘还有些私事要处理。”
赵应承双手不着痕迹藏于身后,盯视冷双成一眼,慢慢转身离开。
程香借故一支开苗头不对的赵应承,立刻像炒熟了的豆子,噼噼啪啪地发作起来:“初一,你还敢再出现在我面前哪?”她冷冷一笑:“来了也好,新账旧账一起算!”
冷双成见过程香外冷内热的性子,苦笑一声,微缩着肩膀让程香发泄怒气一番。
程香眼见冷双成抱住软软一声不吭,怒火如同灭了星子的炮仗,攒足的力气在嘴边转悠了几圈,最后吞入腹中。“你告诉我,那日逃走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冷双成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年来一些大事,包括知晓她照顾软软的举止,程香听完,叹了口气:“原来你也不知道孤独凯旋去了哪里。”
冷双成沉默无语,面对她始终深觉亏欠的程香,她无法说出任何虚情假意劝慰的话语。
程香喟叹片刻,忽又爽朗一笑:“你也不用愧疚,错不在你。”顿了顿续道:“走吧,随我出去,不知唐七在外面怎么样了。”
寒波澹澹起,银辉悠悠下。回首月中人,平林淡如画。
程香带走了唐七,赵应承送走了阮软,冷双成兀自在清凉夜景里呆立,心里一片繁乱,思绪飘到极远极久的地方,有些忘了此时身处何地,要干些什么。
——秋叶依剑毫不掩饰的举止,让她心中五味杂陈,眼见往日的回避、装作视而不见都无法击退他步履半分,冷双成抑制住慌乱,冥思苦想。
她的眼光如同汴水的月亮,左转右闪,泛着一道又一道的弧纹。
秋叶依剑打定主意看住她,镇定地立于她身侧,也不催促,仅是冷漠不语。
所有人如同镜花水月,片刻之间散去,越来越凉的夜色里,只剩下了这两方剪影,在迷蒙的薄雾中一动不动。天渐转亮,初露酱色锦缎般云彩,浓墨泼满了触目所及的天幕。
冷双成回神看了看秋叶依剑,湿漉漉的雾霭使他的面容更透苍白,他的两抹薄唇紧抿,看起来显得俊魅无情,坚如磐石无转移。黑色纤长的睫毛经过月光照射,投下两片淡淡的阴影。
冷双成极快地掠过他略显疲倦的双眼,心里一软暗叹一声,转身朝秋叶依剑拜了拜。
秋叶依剑未曾提防,皱了皱眉说道:“你又想做什么?”
冷双成静默一会,又垂眸坚定说道:“公子出身名门位高权重,素来是做大事成霸业之人……”
“住口!”比干心窍的秋叶依剑岂能不知她随后而说的是什么,他聚气于掌朝左侧一劈,“轰”的一声青石街面如同去年的儒州后院,一道森然刺眼的沟壑牢牢扎在金梁晓月旁。
“你再说一个字,信不信我血洗整座开封,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霸者?”秋叶依剑眼光如针尖聚起,冷冷地盯住冷双成大喝了一声。
冷双成心如鼓捣,眼皮一突,复又躬身恭敬说道:“公子息怒……公子言出必行,既是允诺我侍奉三年,日后需以礼相待,不可轻言调笑……”
“原来你这木头也知道退而求其次。”秋叶依剑盯住她的眼睛,冷冷一笑:“冷双成,你想拿话堵我,我偏生不如你愿。想疏离我,那还得看我乐意不乐意。”
冷双成又是叹息一声,稳住身子没动。
秋叶依剑伸出左手,露出苍白修长手指,右手背于身后,掌心朝上平展:“过来!”
冷双成看着他的那只手掌,突然有些明了他此举何意——父亲教过她一句话:“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轻雾缭绕,水声潺潺,在寂静无声的金梁大街上,秋叶依剑没有让冷双成由着性子挣脱,俊颜肃然伸出了他的左手,留给了自无方出游以来隐蔽沉稳的冷双成一个选择。
冷双成想起了那道五彩琉璃门,心中一直在揣测此时的魏无衣到底是何种心情。
走出来,是否留有生机;走过去,是否永生无悔?
24。醉酒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初春的寒意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场除夕飞雪卷走了人世的严寒,送来了开封的春天。春日融融和风惠畅,时令递嬗的足迹走遍叶府,所经之处均是淡翠浅绿,万紫千红,一簇簇地发出大地无声的呐喊。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冷双成盯着眼前的成茵绿草,只觉得以前父亲说错了,并不是草色遥看近却无,而是芳草萋萋,春意自脚下升起。她环视四周,除了身畔的吴三手,一切都显得勃勃生机。
吴三手静静地坐在椅子里,太阳暖暖地照射在他身上,带了层荧荧光晕。他盯住一处嫩草,眼睛没有任何颤动地一眨不眨。冷双成坐在他脚边的小凳子上,偶尔转过目光看看春色,闲暇时一直凝视着他的面容默默思索。
“吴有,你还是不愿意醒过来吗?”冷双成掏出两粒骰子一伸右掌,骰子骨碌碌地在她手里转动:“连你最喜爱的赌术也不愿意学了么?”
吴三手的瞳仁没有丝毫改变,仍是无欲无求无喜无忧地看着草丛。
冷双成叹口气,站起身走至他面前,垂首看着他:“我还指望带你去扬州看看,我出生的地方比这里美十倍,即使在大雪封山的季节里,柳絮般的白雪上点缀着红枫,静悄悄的像是人间仙境……”
冷双成细细地描述了一番她渴望已久的故居,见眼底之人漠然无反应,又叹息说道:“可惜再也回不去了……你在这里多坐坐,我去探探你的药方……”
园子里宁谧盎然,花蕊无声绽放,灰白色树梢上吐出蕾芽。空中充满了小虫子们呢喃的繁音,破过静寂的春色,缓缓走来一道雪白无染的身影。
秋叶依剑垂手在吴三手面前伫立,凝视他的发顶极久,才冷漠说道:“如果能留在冷双成身边,我宁愿傻的人是我。”
冷双成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一阵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让她停住了匆忙的脚步。明媚、秀丽,融融的阳光把叠叠重重的飞阁雕栋镶嵌在无数光格里,而在光线里最夺人眼球的,便是安颉寝居前后大片大片姹紫嫣红的花。
肃肃花絮晚,菲菲红素轻。丛中三点两点绿;到处十枝五枝花。
冷双成有些明了那日的秋叶依剑为何能从万花丛中寻到那朵海棠,试想岛上若有如此卉木高手,自小耳濡目染深受熏陶,辟邪少主不夺得此中翘楚实属不易。
冷双成小心翼翼地避开脚畔花海,走到房阁前轻轻敲了敲门:“安师傅!”
“进来吧!你这孩子不错,还知道顾惜我的花儿……”门里传来一个温和爽快的声音。
冷双成微笑着进了屋,房间里也是繁花似海,有些格格不入地坐着叶府御厨安颉——他有一张圆圆的红彤彤的脸庞,肚子腆着像一尊弥勒佛。冷双成看了看就知道安颉为何脸红如花,眉飞色舞了,因为新春清晨,他也在喝酒,而且好似喝了不少,桌子上东倒西歪地躺着几个瓷花小酒坛。
“安师傅。”冷双成润了润嗓音,尽量不动声色地喊了一声,“在下有事想请教你……”
“喝酒。”安颉胖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道:“无论想知道什么,先喝酒,陪我喝高兴了什么事我都告诉你。”
冷双成心里猛地一突,她吞了吞口水木讷说道:“晚辈不胜杯酌,深恐在安颉师傅面前放肆……”
安颉闻所未闻,倾手倒了一盏酒,色泽清冽芳香四溢,鼻子里哼了一声:“你道是常人能随便喝着我这自酿的花酒么……老规矩,几个问题几盏酒,喝了再说话……”
冷双成看了安颉面容一眼,暗暗咬了咬牙说道:“好,晚辈僭越了……请安师傅倒两盏酒。”
“爽快,比那几个人都爽快!”安颉笑眯眯地说着,然后又加了一盏酒摆在冷双成面前。冷双成不敢好奇,如果再多问比谁爽快,岂不是要多饮一盏?
冷双成低垂眉目,极快地拿起第一盏酒,一饮而尽。胸腔里火辣辣地烧灼,只是片刻,花雕后劲直蹭脑门,让她双眼有些迷乱。冷双成竭力按制住四肢游走的热气,闭了闭眼平稳开口:“吴三手神智为何还未清醒?”
安颉一直盯着冷双成面容细细查看,发觉眼前之人脸色依旧白皙,双瞳晶亮,将信将疑地回道:“心病还须心药医,吴三手沉浸在往日的悲痛之中,自然不能清醒……他的身子已无大碍,只需慢慢调养就行。”
冷双成右手缓缓抚上青瓷盏沿,手上带劲稳了稳思绪,面目上仍是苍凉一片。她的瞳仁仿似山涧清泉闪闪发亮,直视安颉,身躯纹丝不动地饮下了第二杯酒。
“忘忧散是什么?”
安颉咧嘴一笑:“原来你也是为了公子而来。”抬眸看了看冷双成平静的神色后,他又哈哈大笑说道:“萱草萌芽,侵陵雪色。萱草是一种可以使人忘忧的草,忘忧散正是由萱草提炼而得。服用者每日子时发作心如刀绞,一月之后可以忘却所有忧愁,是以唤作忘忧散。”
“‘侵陵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 ’,传闻原来是真的……”冷双成意志渐渐涣散,喃喃自语:“那岂不是什么都不记得……”
安颉看着冷双成的瞳仁欢笑:“当然了,如果施以催眠,就是亲生老子都不会记得了……”话音未落,冷双成如一团棉絮缓缓伏下身子,闭起了她晶亮冷澈的双眸。
安颉大吃一惊,胖胖的身子极快站起,欲伸手探查冷双成面目,嘴中着急大呼:“怎么这么不顶事,怎么这么不顶事……刚才眼睛不是睁得大大的么……”他的手还未触及冷双成的身体,突然不动了。
因为房屋里弥漫了一股浓浓的杀气,醇胜花雕,烈似焰火。即使安颉是木头,也能感觉到空气里冰凉如雪冷冽似冰的气息。只有一个人能做到这样,如同十年前的那个夜里,将千杯不醉的安颉灌成了软如棉花,然后丢到了城门底下。
一滴滴冷汗自脖子滑下,安颉屏住呼吸慢慢抬头朝右侧望去,对上了一双湛黑森森的瞳仁。
“公子……”安颉无声地咧了咧嘴,面部有些抽搐。
秋叶依剑冷冷盯视安颉右手一眼,那只手立刻僵硬在空中稳住不动。
“你当她是程香?随便由你糊弄?”秋叶依剑伸手搂起冷双成,将她牢牢环抱在自己怀里:“我都不能让她吃一丁点苦,你怎么胆敢如此放肆!”
安颉不敢窥视秋叶依剑的眼睛。那双凤目自小就是狭长精湛地藏有锋芒,配合公子俊美无匹冷漠的脸,眼中不是风云雷霆就是波澜不兴——不言时含威不露,出声时又似古井寒潭,让人心中生不起半丝漪沦。
——据外界所闻只有一个人不怕公子的眼光,也只有这个人能让公子依顺如云,可这个人被自己灌醉了,而且此刻正在公子怀里。
安颉汗如雨下,心中惶恐难安,直呼后悔不该早起饮酒,喝至高兴之处忘记这茬事。
秋叶依剑冷冷地看着安颉窘困的脸,眼珠在阴影中变成了黝黑:“安颉,你还记得辟邪庄规么?”
安颉不敢动,只是伏身回道:“记得……擅入山庄,男者不杀为奴,女子不杀为娼……安颉感激公子的收留,自愿为犬马效劳。”
秋叶依剑一直等着安颉把话说完,才开口语声冰冷说道:“冷双成最早在边院落脚,最终离开无方,现在回到我的身边,你说她是什么身份?”
安颉突然想起了在东阁楼前的那块石碑,石碑掩藏在深深苍翠的青木中,碑文上沟壑纵横地刻着几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