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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个天堂》第二章到达遗尿
次日一早我就骑着小公马离开了上湾,因为,顾婷娥给了我一个去县城的理由。我对吴鹤声他们说,我去查访病人。事实上,就任麻风院院长的这几个月里,我的首要任务的确是骑着小公马走乡串户查寻麻风病人。麻风院里眼下有六个病人就是我新找来的。我发现并记录在案的麻风病人,其实是一个五倍于此的数字。症状较轻的病人,总是极端惧怕自己被说成麻风病人,常常像躲避瘟神一样躲避我,就好像我才是麻风病的传染源,我出现在哪儿,哪儿就有麻风病。后来,我不得不放弃骑马,也不背药箱,还要打扮成一个标准的山民,像一个催命鬼一样在村寨里转来转去,发现可疑者,还要选择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进一步诊断,确诊后再费尽口舌说服对方跟自己走。很多人会毫不客气地驱逐我;为了保护病人不被邻里和家人活埋或烧死,我也只好像影子一样快快逃走。可是,我实在无法待在麻风院里,每天只是煞有介事去麻风院里转一圈,然后就没完没了地睡大觉。不把每一个已发现的麻风病人请进麻风院,我心里就不舒服,就总想骑马下山。
离县城还有四五里路的时候就听见前方锣鼓喧天,小公马会时不时地竖起耳朵,有时还会突兀地嘶叫两声。差不多快到县城的时候,我明显感到小公马发达的胸肌随着鼓点在微微抖动。县城是一座典型的山城,东边明显低于西边,我从东边来,看见整个县城人满为患,更多的人拥挤在西边,还有人源源不断从西边向东边涌来,整个县城似乎要翻过来了!满县城只有两种颜色,黑和红,黑色的人头,红色的旗帜,黑色凝固不动,红色随风飘扬,把半个天空都染红了。“打倒刘少奇,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打倒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刘少奇!”口号声一波一波,惊心动魄。我鼓足勇气,拍马向县城靠近。可是,很快,我发觉自己有问题。我遗尿了。一股热热的细流从我的身体里决堤而出,沿双腿内侧滑下去。我羞死了,立即满头大汗。
《一人一个天堂》第二章到达阅兵式(1)
我早就有遗尿的毛病,11岁那一年,放了暑假,身为汽车站售票员的干妈终于答应带我上省城玩玩。我早就嚷着要去,不用掏一分钱的路费,能在省城住一晚上,多好的事呀。那是我第一次离开韬河出门见大世面。
不巧的是,班车一路上老抛锚,停下来修过好几次,差点到不了省城了。到了省城也和没到一样,因为已经是半夜了,所谓省城,不过是黑茫茫一片,风一吹,街上的纸片像铜铃一样丁丁当当地响,就好像整个街底下是空的,一张纸就能把它打响。不远处有那么三两盏灯光,像眼看要升高的天灯,要抬起头才能看见。
我心想,大地方和小地方的区别可能就这么多吧。好在我们的车完全动不了了,要大修一天,这样我们就有一整天时间逛省城了。
干妈说,她虽然是省城的常客,但总是头一天到第二天回,好不容易盼到车坏了,那就陪干儿子一齐逛逛去。我们坐公共汽车去解放广场,干妈说那是省城人最多也最繁华的地方。公交汽车上挤满了人,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每一个人都举着胳膊,忘了是不是抓着横杆,胳膊都是光溜溜的,像韬河随处可见的小白桦林。好像没一个人是坐着的,这一点可能和事实不符。到了解放广场那一站,小白桦林一下子消失了,干妈和我也跟着下车了。我们运气很好,恰逢解放广场正在举行盛大的阅兵式,整齐如一的脚步声打得地面忽闪忽闪的,和韬河农村几十个人用连枷打场时的感觉一样。干妈拉着我一直挤到了最前面。我们被那种威武的气势震住了,大气都不敢出,眼里只有花一样巧妙变幻的队形,只有舞动的腿子和胳膊。我想这次真把大世面见了,明天回韬河就和他们不一样了。
大多数时候我都好好的,屏息宁神;一个来自小县城的小男孩,完全被眼前的大景象大气势折服了。我渐渐觉得全身的血像水银一样升高了,高得淹过了我的鼻子我的眼睛,甚至淹过了我的脑门,整个人好像眼看要飘起来了。我硬硬压住自己,不让身体飘起来,我越来越口干舌燥,越来越支撑不住,有点想退出去了,又觉得实在可惜,实在没出息,还担心干妈点着脑门笑话,就算是没什么担心的,也出不去,除非变成一只苍蝇飞出去!于是,我横下心继续站着,继续矛盾着!
这时,一组纯粹由漂亮女兵组成的方队跟过来了,我的眼睛一亮,头顶的血似乎稍稍回落下来,从我面前经过时,她们突然由齐步走改成正步走,我总算知道什么是步调一致了!她们胸脯全都挺得高高的,所有的腿子踢出去又打下来时,既有刀枪般的坚硬,又有绸缎般的柔软!她们人人都有一副娃娃脸,比我大不了几岁,每张脸上都挂着亮晶晶的汗珠子。我敢说,她们虽然面向观众,却没看见任何人,因为,每个人的表情都是那样全心全意,那样竭尽全力!真把吃奶的劲都用上了!看了让人又感动又辛酸。突然,我禁不住想,这些女兵们的爸爸妈妈如果和我一样,也在现场,肯定和我一样也会又感动又辛酸的。一时间,我既是我自己,又是女兵们的爸爸妈妈,我的视线一下子模糊了,同时两腿间竟也热突突的!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控制了,就像有两只小老鼠,一快一慢从两侧裤腿里溜走了。
从此这个毛病就再也好不了,我是个学生,却不能上体育课,不能上早操,就是说,不能听见脚步声,尤其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一听着就犯病。每年假期,母亲都要领着我四处求医,每一个大夫都说:“尿失禁是常见病,好治!”但每一个大夫都没办法治好我的尿失禁。什么古方秘方偏方,什么膏药针灸按摩,统统试过了,就是没办法。大夫们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都少不了让我脱裤子,把我的东西抓住兜来兜去。“兜”的手法极为相似,看起来这虽然是一个动作,其实含着很多动作,比如抓、握、捏、按、拉、勾、抹……每次在别人手中的时候,我的东西立刻就像是别人的而不是我的。到后来,我觉得我的括约肌,还有这个肌那个肌都患上“肌无力”了。
《一人一个天堂》第二章到达阅兵式(2)
我四处求医的惟一收获是记住了一大堆臭哄哄的词汇:膀胱、括约肌、逼尿肌、反射、关闭功能、尿道、神经控制异常、软组织、间歇性。我估计我是全班惟一念不错“膀胱”这个词的学生。我知道大多数同学都把“膀胱”念作“彷徨”。我也敢肯定,我是全班惟一有本事直接把一个人看成一整套消化系统的学生。用韬河话说,就是“一副下水”。在我眼里人是什么?人就是一副下水。有个同学就曾经这样骂我:“你狗日的,连一副好下水都没有,成绩再好顶屁用!”这话骂得太狠了,几乎让我终生抬不起头来。是呀,人首先得有一副好下水,这话,我的理解肯定远远胜过了骂我的人。韬河人也常说这样一句话:“不尿你!”意思是“不把你放在眼里”。我相信,也只有我才能理解,“不尿你”是多么传神的一个说法。我自己就绝不这么说,我知道,我没这个资格!我们韬河骂人也这样骂:尿(读sui)得很。这三个字就像是专门给我杜仲准备的,有同学在我身后嘀嘀咕咕,无论说什么,我都会自觉地听成这三个字。
言归正传,接着说治病的事吧。我们最远还去过天津,天津的一个老中医,详细问了我的病史,最后下了个明确的结论:“你这是神经性遗尿,行为治疗比药物治疗有用。”什么叫行为治疗?老中医的回答很简单:多锻炼身体,多参加集体活动。对我来说,这话等于白说。参加集体活动和锻炼身体,怎么可能不听见脚步声呢,而我最怕的不就是脚步声吗?从此我不再吃任何药求任何医,而所谓“行为治疗”,也终于成了一句空话。于是,每学期一开学,母亲都要亲自到学校百般求情,请学校给儿子一点方便:不上早操,免学体育课,不开运动会,甚至不参加任何集体活动。不过,母亲的求情总是那么软弱无力。管用的还是事实,事实胜于雄辩。开学初,我总是被老师和同学强拥到操场,也总是从第二圈开始,全校师生就会如愿以偿地看见我留下的那一串湿湿的脚印,于是整个校园都洋溢在欢乐的海洋中。有一次,我不光遗了尿,还遗了屎,真是把脸丢尽了!
由于这个毛病,我一直有理想当个医生,参加完高考,我理所当然报了一所医科大学,却阴差阳错地被麻风病专科学校录取了。
《一人一个天堂》第二章到达救命
我羞死了,掉转马头,一路狂奔。是父亲教会我骑马的,父亲常给人夸口说:“你们看,到底是骑兵营长的儿子,天生会骑马。”我有一个辉煌的经历,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一匹枣红马惊了,从县城西边向东边狂奔而来,当时满街都是学生,又是逢集,集市上人山人海,正当人们惊慌失措时,一个少年一跃翻身上马,马奔跑的速度立即平缓了下来。那少年就是我,一个一听脚步声就会尿裤子的少年,终于有机会在大家面前风光了一回。既然尿裤子的毛病好不了,我只好用骑马来显示自己不是一个可怜虫。那时我几乎迷上了骑马狂奔,骑在马背上时,我总是哼着那首古老的韬河歌谣:
天空在下雪
我们在赶路
只要骑在马背上,韬河男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这么唱。就这两句歌词,旋律很简单,调子舒缓而低沉,充满忧伤——那种只有男人才有的忧伤,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天空是否在下雪并不重要,马走,人唱,一遍一遍,没头没尾。可以走一天唱一天,从早晨唱到天黑。韬河男人喝完酒也特别喜欢这样没完没了地唱。啃完羊骨头,喝罢酒,眯着双眼,坐在炕头,再唱时调子里除了忧伤,又多了些女人一样的絮叨。
在马背上哼这两句歌是危险的,危险就在,你总是嫌世界太小太小,嫌马跑得太慢太慢,一遍哼完,你已经在几十公里之外了。转眼我已经到了珊瑚湾公社,我并没有回麻风院,在要么去麻风院要么去珊瑚湾的路口,我选择了珊瑚湾。我知道出了珊瑚湾就是陕西。我只想跑得更远,我只有在奔驰的马背上才能忘掉羞耻。
在珊瑚湾,我遇见了伏朝阳。
我看见路边的一片小树林里有不少人,显然都是红卫兵,都戴着红色的袖章,林子边上插着两面红旗,大的是五星红旗,小的上面有三个字:真如铁。不大不小刮着一点风,“真如铁”三个字在风里摇摇摆摆,我下身的反应比我的脑子还快——我又不行了!先前尿湿的裤子还没全干,现在又是一热,比前面那次还多。
“真如铁”的大名我知道,“风雷电”的100多号人就是让“真如铁”用三架机枪扫掉的。我记起了父亲的那句话:“子弹是不认人的!”我又遗尿了,不过这已经不算多大的事了。我现在考虑的是,别吃了子弹!我不能一见他们掉头就跑,这会引起他们的注意。我像没事人一样拍马继续向陕西方向奔驰。我离他们更近了。我看见林子里面的一处空地上架着一堆柴火,林子里的人,在三三两两地拣拾柴火。很多人用衣服包着头,一边揪紧衣服一边拾柴火,动作看上去特别别扭,我马上就想,他们是不是发现了麻风病人?正准备烧死?紧接着我就听见了一个声音:“你们肯定弄错了,我不可能得麻风病,不可能,我见过毛主席,我亲眼见过毛主席,我不可能得麻风病,不可能,绝不可能。”
我听出,这个人已经完全喝醉了,舌头大得就像脚掌一样。我立即下了马把马拴好,背着药箱向他们走去。我掏出工作证,对他们喊:“我是大湾麻风院院长,你们把人交给我吧!”一个用布条缠着脸,只露出两个眼睛的小伙子向我走来,朝我喊:“你站住,别往前走。”我便站住不动,他闷声闷气地问:“你真是麻风院的?”我把工作证扔给他,他吓得退后两步,终于摔倒在地,慢慢地又爬起来,拣了根树枝,拨开工作证,看了看,“那好吧,那就把他交给你了,我们还要赶路呢。”他站起来说。
他们一轰而散,向陕西方向走了。就剩下我和变喊为哭的他,还有那一大堆柴火。他的头是用一件旧衣服包起来的,双手和双腿都缩在裤筒和袖筒里,裤口和袖口用绳子系着。我解开他头上的衣服,再松开他的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