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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个天堂-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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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整套雄伟的管理计划,比如,我打算动员病情较轻的病人开荒种地,养猪养羊,争取做到自己养活自己,安排有文化的病人当老师,教大家学文化、唱歌、跳舞,请卫生局的放映队定期来给病人放电影,等等。总之,我要彻底扫除麻风院里沉闷、压抑、绝望的气氛,我要帮助病人克服自卑情绪和变态心理。吴鹤声死了,伏朝阳死了,苏四十变得听话了,从大家的眼神里能看得出来,大家对我充满了敬畏和爱戴,把我看做大救星了。我相信时机已成熟,到了我发挥作用的时候了。我也相信,我干得越好就越有可能把顾婷娥留下来,包括免除她的死刑。适当的时候,我一定会申请和顾婷娥结婚,而且,我们还要生一大堆孩子!    
    56 蝴蝶    
    “你回到麻风院,好像把蝴蝶忘了!”我和杜仲开玩笑。杜仲的眉毛暗暗跳了一下,显然,我触痛了他的神经。他停了停,说:“没忘,一刻都没忘,我为什么不急于去接她到麻风院?一是因为确实还没抽出时间。二是因为我好像怕把蝴蝶接来,我怕自己会爱上蝴蝶,怕把事情弄麻烦。我说过我不能不爱顾婷娥,我不允许自己对顾婷娥有任何一丝嫌弃,顾婷娥是麻风女,是杀人犯,所以我才更爱她!全世界都找不出一个理由能改变我对顾婷娥的爱,我从小就爱着她,这是事实,现在,我更深地爱着她,又多了一份责任。”    
    “主要是责任吧?”我问。    
    “有爱,也有责任。”他答。    
    于是,我鼓足了勇气,略带挑衅意味地对他说:“我有个发现,你不要生气。我觉得,你爱顾婷娥,有不真实的一面,你想通过爱一个麻风女和杀人犯,让自己的形象变得高大起来,如同你前面说过的,你想通过干大事情说大话,让自己内心感到充实一样。你小时候害怕‘大’的东西,你以为‘大’不光是‘小’的反义词,‘大’是丑恶、是羞耻、是蛮横,你小时候也逃避‘责任’这个词,一直逃避承担家庭的责任、复仇的责任,而现在你试图改变自己,就尽一切可能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人格高大的人物,这其实更是你本人的心理需要,我的意思是,你不见得像你说的那样爱顾婷娥。”    
    杜仲生气了,不再跟我说话,也不再给我酒喝。而我呢,在暗暗得意!后来我才知道杜仲当时有多生气!他说:“我差点要揍你一顿!”    
    我总有办法让杜仲开口说话。两个男人在一起,就是这样的,有时恨得想揍扁你,有时又会拉住你,唠唠叨叨说个没完。


《一人一个天堂》第四章消失遗书

    刘涛局长是骑着马来麻风院的。当时太阳刚刚落山,我们几个大夫和病人们混坐在一起,正在吃饭。石板路上,马蹄声早早就响了起来。于是,我们全都放下碗迎了出来。我心里嘀咕,刘局长不请自到了!刘局长在抗美援朝战场上战功显赫,获得过“金日成勋章”,卫生局的几个干部里,他也是对麻风病了解最多、对麻风院关心最多的。他曾经亲口对我说过,为了支持我的工作,要抽空来麻风院看看。所以,看见他,我并不十分吃惊。我还没顾上和刘局长说话,就转身给病人们介绍:“你们猜他是谁?他就是咱们麻风院的衣食父母,卫生局的刘局长。”刘局长拉着马,笑眯眯地走过来,说:“大家好,我现在不是局长了,我犯错误了,红卫兵小将给了我一条生路,让我来麻风院当大夫,你们欢迎不欢迎?”大家愣着不动,我说:“大家快欢迎呀!”大家鼓完掌,刘局长不仅和我们几个大夫握了手,还和每一个病人握了手,这情景,我自己都感动得流泪了。    
    晚上我和刘局长睡在一起,我们都有太多的话向对方说。但是,一直到后半夜,刘局长才告诉我,我母亲和我父亲决裂了,我母亲揭发了我父亲的罪行: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杜益三就强行打发儿子杜仲报名去麻风院,自愿报名是假,仇视和恐惧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真。担心的事情总是要发生,但我万万想不到母亲会揭发父亲。母亲和父亲关系不算好,经常吵吵闹闹,不过并没有严重到要“决裂”的地步,况且后面还有我,拔出萝卜带出泥,母亲怎么就不考虑我的安危呢?好在,我已经是麻风病大夫,对我的惩罚是顺理成章的,那就是:继续留在麻风院,接着当麻风病大夫!而父亲,光游游街戴戴高帽是不行的,他已经被关押起来,等待他的很可能是“死路一条”!    
    刘局长还捎来了父亲的信:    
    儿子,我是历史反革命加现行反革命,罪该万死。你妈揭发我是应该的,你们一定要照顾好你妈。另外,一定要记住我下面的话:你伯父的死跟他本人是有关系的,是他先杀了对方一个人,才招致了咱们全家的灾难……    
    这哪是信?分明是遗书!    
    就着煤油灯看完信,我想哭,却哭不出来,我发现,母亲揭发父亲,父亲死到临头,这些都没有让我悲伤欲绝,不知为什么,我的感觉很平常很平常,不光是没有哭,好像连伤心都没有。从父亲的语气看,他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他甚至很可能已经死了。但是,这也不能令我悲伤。我甚至有一个非常奇怪的感觉:我觉得窗外的夜空突然亮了一下,又像是高了一下,而我自己呢,一米六零的个子,也好像突然蹿高了,成一米七零了,就像一株很难长高的植物突然意外长高了。刘局长从我手中抽走了信,放在煤油灯上,点着了。刘局长问:“你猜,我为什么深更半夜才告诉你这个消息?”我摇了摇头,刘局长说:“卫生局革委会只说你继续留在麻风院,并没有明令撤消你的麻风院院长,所以,你仍然是麻风院院长,有些事,最好不要让外人知道。”我这才有了一点眼泪,好像是被刘局长的好心感动的,还有些说不出的感动。反正,心里撕开一个小口子,像乳燕的小嘴那么大,有点疼,不过挺舒服,疼得舒服,又疼又舒服,我就有些贪,这一贪呀,小口子就变成了大口子,口子完全撕开了,就像一块厚厚的布,噌地一声让人撕开了。那种缓缓撕开的感觉特别清晰,疼的感觉不像刚才那么舒服,有些难以忍受。我一下子就尖声哭起来,声音像老鼠,我从来没用这样的声音哭过,就像大水从很细的缝隙里喷出来一样。“别哭了,快别哭了,小心让人听着。”刘局长说,可我还是哭个不停。


《一人一个天堂》第四章消失死因(1)

    刘局长把父亲的那封信烧了,但是,信上的每一个字我都忘不了。父亲说:你伯父的死跟他本人是有关系的,是他先杀了对方一个人,才招致了咱们全家的灾难。父亲以前从来没这样说过,那个家族仇杀的故事,父亲总是从“民国二十二年正月十六日早晨”开始讲起,这之前是什么情况,到底是什么原因招致了全家的杀身之祸,父亲总是语焉不详。我们知道的情况实在缺乏说服力,但我们从来不去追问父亲,除了父亲,我们也没有其它途径可以知道。前面说过,父亲是那次家族仇杀中惟一的幸存者。父亲没有别的亲人,也从来不和他老家的同族兄弟来往,所以那个故事就始终是从“民国二十二年正月十六日早晨”开始的,没任何人发出疑问,也没任何人做过补充。一方面,我们深信不疑,一方面,我们好像故意不去怀疑,就像故意避开一个雷区。    
    我们的老家杜家庄离县城不远,有20里路,但是,我们平时很少回去。我们每年一般只是清明那天回去一次。不过我们从来不进村子,虽然从村子里穿过去要省路得多,但我们总是从村子后面的河湾里绕个大圈子,然后选一条很难走的山路,爬到山背后,找到那三堆孤零零的坟堆。伯父和爷爷是同一天死的,而且死在外面,是“路殇”,是游魂野鬼,不能进老坟,也不能挨近村子,所以埋在村子的山背后。奶奶第二年死了,也埋在了山背后。    
    我记得每次开始爬山的时候,父亲的话就少了,一步一步走得很慢,走不了多远,就会气喘嘘嘘,中间要歇几次。我总感觉,父亲每向高处踩一步,就是向“民国二十二年正月十六日早晨”这个时间靠近了一步,父亲走得很慢,中间还要歇几次,就是故意拖延着向那个早晨靠近的速度。事实上,父亲长年待在城里,很少锻炼,爬山的时候就显出体力不支了。但我顽固地认为父亲爬的不是土质的山,而是用几十年的时间堆成的山。终于到了坟地,父亲倒不会哭,远远没有讲故事的时候那样容易动情,而是特别安静,常常静静地盯着三个相邻的坟堆,有时能盯上五六分钟。我总觉得,父亲和三个坟堆在说话,三个坟堆也似乎渐渐有了表情,一致面向父亲,双方正用纯正的家乡话说着什么。这种时候我总是很知趣,一声不吭,坐在坟地边上,头都不敢抬,尤其不敢和三个尖尖的坟堆对视。不小心和三个坟堆的目光相遇了,心里就又虚又慌,有时候,双腿间就会悄悄变湿。对三个未曾谋面的亲人的死,我似乎毫无切肤之痛,更别说什么报仇雪恨!我总是担心,三个坟堆看透了我的心,我总是又担心、又惭愧、又恐惧,不经意间,小便就失禁。每次从坟地回去,我都觉得自己病得不轻,病去如抽丝,好多天都缓不过劲来。    
    其实,老家还有我家的两座老院子,里面的房子,1958年挨饿的时候,被父亲的同族兄弟拆掉换粮食了,我们在城里同样在挨饿,我们回去拆房子的时候,发现院子里只剩下残垣断壁,从此父亲和老家的人就断了联系,偶尔有什么事回去,父亲也总是独来独往,绝不会带我同去。现在,看了父亲的信,我更明白了,父亲实际上很怕我们和乡亲们接触,因为,乡亲们一定了解那场家族仇杀的来龙去脉。    
    1965年,我们决定迁坟,把伯父、爷爷和奶奶的坟迁到县城边上,这样就用不着跑那么远路,也用不着爬山了。迁坟是封建迷信活动,父亲当时已经是农业局的副局长,所以,整个迁坟活动,是由父亲和我,还有三姐杜丽、四姐杜玉四个人分三次偷偷完成的。一次只迁走一个亲人的坟,最先迁的是最先死掉的伯父。    
    我记得,到了坟地,父亲先跪在坟前,读了他写的《告父亲、母亲和兄长文》,全文很长,回忆了父亲逃走后从军15年,及后来率众投诚,由旧式军人有幸成为一名革命军人和革命干部的全过程。我记得,其中有“路途遥远,不便祭奠”、“不孝子身为国家干部,敢冒从事封建迷信活动之大不韪,率儿女三人,迁骨移灵,草率之至”这样的话。还没念完父亲就哭得不行了,杜丽和杜玉也跟着哭,只有我无论如何哭不出来。我这个人就是这么没出息,用母亲骂我的话说:“打不出粮食!”不过,挖坟的时候,我出了大力。挖到三米深时,看见了第一块骨头,是右侧的肩胛骨,我们立刻停下来。我把嵌在土里的肩胛骨用指头抠出来,发现骨头表面是暗红色的,而通常所见的人骨都是纯白的,可见伯父死时肩部受了伤,流了不少血。父亲把骨头接过去,看了一眼,就用一种吓人的声音嚎了起来。我们只好把他扶上去,两个姐姐吓得直打哆嗦,我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坚强,剩下的骨头是我一个人蹲在深深的坑里,从板结的硬土里一根一根弄出来的。伯父的头盖骨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痕,刀痕下方还有个三角形的洞洞,表面也蒙着一层暗红的血色。我要求自己像对待一块石头瓦片一样对待手中的骨头,否则,我会看见刀光剑影,我的身体和神经会受不了。由于有很多骨头是断裂和残破的,我的双手就像筛子一样把坑里的土筛了一遍,保证不丢掉一粒骨头渣子。


《一人一个天堂》第四章消失死因(2)

    迁过坟后,我更加相信,伯父的死一定有复杂的原因,伯父肯定深深地激怒过对方,结下了所谓不共戴天之仇,所以伯父才死得这么惨,骨殖才会这样破碎。但我从来没在父亲面前表现出一丝疑问。所有的骨头都挖出来后,胡乱塞进一个麻袋里,由我背着下了山,回到县城,回到家。下山的时候,我的身体一弹一弹的,身后的骨头发出哀切的脆响,一刻不停,絮絮叨叨,就好像伯父在用无数个小拳头不断地敲打着我,不断地重复着两个字:报仇报仇报仇报仇……好不容易回到家,一放下麻袋,我就躺下起不来了,虚汗淋漓,想说话,发不出声音,好像快死了。    
    那次父亲和母亲因为我而打了一架,两个人半年都没说话。伯父的骨头,在家里整整放了一个月,我和父亲抽空把每一根骨头都洗净了,用水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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