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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个天堂-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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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莫名其妙地拉住好朋友大龙,对他说:“解放前,我伯父当过韬河县保安团的副团长。”大龙急忙用巴掌堵住我的嘴,还朝身后看了一眼,悄声说:“再不要告诉别人!也别告诉小龙。”他的双胞胎弟弟小龙就跟在我们身后。大龙的话羞出了我一身汗,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我只感到羞,主要还不是怕,是羞,羞自己脑袋瓜不够用,羞自己嘴不牢,连大龙小龙都不如。在学习上,大龙和小龙弟兄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但是,人家比我老气得多。韬河人夸孩子懂事,不说懂事,说“老气”。可见,老气的孩子不一定要诚实。“做一个诚实的孩子!”只是随便说说而已,老气显然比诚实更重要。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老气的孩子必然懂得这一点。当时的我应该也懂,却突然就像中邪了,失去自控,不明不白地做了一回诚实的孩子。后来我听说,大龙小龙的一个叔叔曾是国民党的省议员,但大龙和小龙嘴好严,从来没向我提起过!比较起来,我真傻,真不够老气。    
    这件事我每次想起来都是一身汗,有时也会遗出一点尿。过了好几天,“羞”才渐渐被“怕”代替了,怕大龙已经告诉小龙,怕兄弟二人告诉各自的好朋友,怕所有的同学都知道了。于是,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事事都让着大龙兄弟,实际上,是事事巴结着他们,比如,把母亲煮好的洋芋偷出来(挑最大最花的两个),给大龙一个,小龙一个。又比如,把过年家里分给我的两颗水果糖硬忍着一颗都不吃,第二天天一亮就跑出门,一颗给了大龙,一颗给了小龙。说实在话,我曾经多次幻想过,把大龙兄弟干掉。接下来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两个人,双双让炮弹炸死了。当我从舅舅家回来,听说了这个消息后,耳边立刻响起一个声音:“天助我也!”但是,我的身体做出了完全相反的反应,双腿之间默默地炸开了——我遗尿了,我四肢无力,全身发抖——我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让自己相信,大龙和小龙的死,跟我全无关系。至今,我还是无法做到这一点。    
    事实证明,我无意间说给大龙的秘密,大龙确实没告诉别人,包括他的孪生弟弟小龙。设身处地,一个人要瞒住一个旁人的随便听见的秘密,是多么不容易呀!何况当时他才十四五岁,何况他还有一个孪生弟弟,更何况两个孩子之间的友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对大龙的敬重与日俱增,对他的歉意也与日俱增。兄弟两个双双死于非命的那天,我却躲在乡下的舅舅家,就好像我事先知道这个结果,故意不告诉他们,自己一个人自私地躲起来了。这个结果甚至像是我一手造成的,像个大阴谋。你肯定看出来了吧?其实我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偶尔想起来时,我深信解决我和大龙小龙之间的问题只有一种方式,就是死,就是干掉自己,越早越好。回到韬河县城,煤的味道里面,其实总是站着两个人:大龙小龙,就像两个催命鬼。噢,这个话题,不能再说了!    
    上面这句话刚说完,杜仲就当着我的面“遗尿”(借用杜仲的说法)了。我很不好意思。我们的谈话不得不中断,气氛也变得相当怪异。    
    几分钟后,谈话恢复。


《一人一个天堂》第六章归来巷子

    第二天我一觉醒来已经下午了,蝴蝶和五个孩子都在扯呼,一张脸挨着一张脸,每张脸上都蒙着一层尘世的光亮和人间的安逸,让我心里暖融融的。    
    我趴在窗户上,看见母亲正用一张旧毯子把一堆煤末子遮起来,再压上石头。10年不见,母亲确实老了不少,头发全白了,腰也弯不下去了。    
    我走出院子,母亲转过身,笑了,笑容半是黑半是白的。母亲匆匆洗了把脸,说要带我去卫生局“报个到”,我才想起我是有单位的,我原本是卫生局的干部,是卫生局的下属单位,大湾麻风院的院长。我心里又意外又惊喜——但也有点紧张,有点怯场!我说:“妈,过两天再说吧!”母亲说:“先报个到嘛,让人家知道,咱们还活着,咱们回来了!”    
    我实在不想这么快就出门,我还没做好见任何人的心理准备,我坚持说:“妈,还是过两天吧。”母亲向来是固执的,说:“先报个到,表示咱们心里还有单位,以后的事情就好办了,你想了没有,老婆娃娃一大堆,以后怎么办?”是呀,老婆娃娃一大堆,一人一张嘴,要吃要喝,这些问题我确实没顾上细想,甚至压根没想,我只以为,把他们带回来就算成功!其它的事情真的没怎么想。在县城,一个人有户口有工作有工资才能有饭碗,我好像把这些基本常识全忘了。在蝴蝶谷,我已经习惯了什么心都不操,没吃的没喝的没穿的,找蝴蝶,蝴蝶是主心骨。现在不同了,回到县城了,得找我杜仲了!我是丈夫!是父亲!这有些意外,有些突如其来!这是我第一次把自己想像成“父亲”!我还真有些不习惯。在蝴蝶谷,孩子们叫我爸爸,从来没叫过我“父亲”。我觉得“爸爸”和“父亲”根本不是一回事,爸爸是爸爸,父亲是父亲,我爸爸也是我父亲,而我只是大雪小雪他们的爸爸,绝不是父亲。我当不了父亲,父亲两个字,我觉得太大。    
    幸亏我还是有些理智的,我不想这么没出息,我决心一切听母亲的安排。出门前,我去厕所里蹲了一会儿,不是为大便,而是为小便。只有像女人一样蹲着,才能困出最后一滴尿。出来后母亲已经找好了父亲穿过的几件衣服,让我换上。毛衣里面竟还保留着父亲身上的味道!外衣是四个兜的涤卡制服,是父亲平时舍不得穿的一件衣服,我还有印象。我不想穿,问母亲有没有别的衣服?母亲坚持让我穿,我只好穿上了。然后人模人样地就跟着母亲出门了,像一只还没长毛的老鼠出洞了。巷子里有好几个烟筒在冒烟,浓烟直往下飘,一看就是煤烟。我不能不蒙住嘴和鼻子,尽量忍受着。    
    我遇见的第一个人会是谁呢?我想,整整10年没见人了,大家以为我死了,现在突然冒出来了,冷不丁面对面,能把人吓个半死!好在碰见的几个人,不是年轻媳妇就是孩子。他们只跟母亲打招呼,并不认识我。    
    不远处,有两个男孩在弹玻璃球,我远远就听见了玻璃球碰撞的声音,泪盈盈的,震得我心颤。我觉得,其中较矮的那个男孩是我,小时候的我!我不由放慢了脚步,此时我听见比“我”高半头的男孩在骂“我”:“狗日的你耍赖,我日你妈了个X!”这句脏话还在!没让文化大革命“革”掉!这一句脏话简直能顶得上半本子《千家诗》。我还想听到更脏更脏的话,但是,看见有人来,他们噤住声不玩了,歪着头等我们走过去。走过去之后,我还不由地回头看着他们,尤其是“我自己”,我看见,“我”羞得耳根都红了。    
    我边走边念叨,原来这10年间,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并没有让生活止步,也没把所有的脏东西、坏东西、封资修的东西都“革”掉,看样子革命和生产、革命和生活可以两不误,拆房揭瓦、挖煤采矿、嫖风浪荡这类事情照做不误。那两个孩子有八九岁了,和我们的大雪差不多,这不是表明,就是在运动最紧要最热火朝天的关头,还有人在偷情在亲嘴在交媾吗?哪个孩子后面不是一幅狗男女寻欢图呢?这样一想,我在蝴蝶谷里的所作所为就没一丁点儿稀奇之处了。这倒让我有些失落。    
    我发现巷子比原来短了一倍,记忆中的巷子要深得多,而现在,没走几步,就到头了。在巷口,我谨慎地收住脚,就像被街上的光亮一掌推回来了。我看见上百人正从西边向东边走来,脚步声像滚滚潮水一样流过来了,他们头顶有随风飘扬的旗帜和大大小小的标语,他们的人影还是模糊的,笑容已经很清楚很清楚。他们欢天喜地、豪情万丈的样子,让我感到无地自容,鼻子里的煤烟味突然就浓烈了无数倍,要么就是我的嗅觉突然灵敏了无数倍,我尿了,刚才明明尿完了,此刻又出来一大把。我不能不打退堂鼓了,我说:“妈,咱们先回吧!”不等母亲同意,我就掉头走了。母亲跟着回来时,满脸无奈和忧虑。我能想像,我身后那一串湿湿的脚印怎样染脏了母亲的表情!


《一人一个天堂》第六章归来大牛叔叔

    我一个人成天待在最里面的一间屋子里,门上挂着锁,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不出门也不出声,吃喝拉撒睡都在一间屋子里。本来我是铁了心要自首的,我不怕死,我已经是小40的人了,也活够了,生了大雪和小雨一双儿女,也算是没白活一场。把孩子留给杜仲和蝴蝶,我也可以放心地去死。但是,又有些私心。第一,我想把麻风病看好,把麻风病看好了,做个干干净净的女人,再死不迟。第二,我想多看两眼大雪和小雨,多看一天算一天。    
    你还记得那只黑尾巴的金钱豹吗?其实后面还有故事。当时,我们只顾救大雪,大雪的肠子在外面,杜仲抱着他在前面跑,我和蝴蝶在后面跟着跑。第二天回到老地方找那只金钱豹,到处找不着,不见踪影,后来发现,枯黄的草丛上面有一道血印子,而且厚厚的枯草向一个方向倒去,形成一道凹痕,我们就顺着找了去。结果,看见不远处的崖底下,卧着一只金钱豹,一动不动,尾巴正是黑色的,尾巴梢子上有个圆圆的黑疙瘩,我们小心地走到跟前,才发现金钱豹死在洞口。洞里面另有一双眼睛,是一只身上黄亮黄亮的小金钱豹,我们一看就明白了,坐在洞口哭呀哭。说实话,一想起洞里那一双眼睛,我就不想死了,我想活着,怎么活着都行,只要能看着大雪和小雨,只要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第三天中午,听见大牛叔叔的声音了。    
    他是第一个知道杜仲回来的人,也是第一个来家里看望杜仲的人。我猜是杜仲的妈妈专门请他来,劝说杜仲的。杜仲不愿出门,怕见人,动不动夹不住尿,这把老太太愁坏了,老太太的头发原来白了一半,过了一夜全白了。    
    大牛叔叔还是那么爱笑,一进院门就笑,笑声震得我耳膜发麻。不过大牛叔叔的声音到底有点老了,像蜂王飞回窝里的声音,虽然苍劲有力,到底有些拖泥带水。杜仲从屋里迎出来了,亲热地叫着:“干爸!”杜仲还大声给他介绍蝴蝶:“这是我从山里拣来的个老婆,名叫蝴蝶!”蝴蝶也叫着:“干爸!”一堆孩子也出来了,杜仲对他们说:“快喊爷爷!”    
    我先是把耳朵贴在窗户上,接着又跳上床,把耳朵帖在墙上,不放过大牛叔叔的每一句话。他们进屋了,大寒突然哭了起来,大寒的哭声忽高忽低,我能猜着,大牛叔叔正把大寒抛向空中,抛得很高很高,把大寒吓着了。我想起来了,大牛叔叔特别喜欢孩子,一见孩子就要做怪样吓唬人家,经常把人家孩子逗得哭天喊地。大寒哭了,大牛叔叔笑得更开心了。我发现,我也在笑,跟着大牛叔叔在笑。接下来安静了几秒钟。接下来杜仲先说话了。杜仲问:“干爸,你还在剧团吗?”大牛叔叔说:“剧团呀,早就散了,1967年5月10日晚上演了最后一场戏,第二天就接到通知,撤销秦腔剧团,剧团的人归革委会宣传组直接管,接下来的10年,一场戏都没演过,前天刚接到县委通知,委托我重新组建秦腔剧团。”大牛叔叔的话音一落,就听见小雨说:“爷爷,我也会唱秦腔!”大牛叔叔很意外,问:“真的?”小雨说:“真的,不骗你。”大牛叔叔说:“那就给爷爷唱一段吧?”    
    我们的小雨就真唱起来了。    
    小雨唱了没几句,我突然想起了那身戏服,秦香莲的戏服,就疯了一样急忙找出来,穿在身上,只张嘴不出声地跟着小雨唱了起来。    
    大牛叔叔听完后,没笑,用低沉的口吻连连称赞:“唱得好唱得好!”接下来,大牛叔叔可能在点烟,吸了两大口烟,又说:“这声音听着好耳熟呀,行腔和吐字太像当年的小天鹅了!”这时小雨要说什么,却又尖声哭起来。大牛叔叔可能把小雨抱在怀中了,说:“怎么了?把娃娃怎么了?”小雨渐渐不哭了,我听见蝴蝶把孩子们领出去了。我接着听墙那边的谈话。    
    大牛叔叔问:“麻风院那场大火,几个人活下来了?”杜仲说:“其实,就活了我一个,那几天我刚好在外面访查病人,不在麻风院。”大牛叔叔说:“那就是,没一个例外,全烧死了?”杜仲答:“凡是在麻风院里的,都死了。”大牛叔叔大概狠狠又抽了几口烟,我想起了他以前抽烟的凶狠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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