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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早晨(周而复)-第1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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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定很高兴,感谢你的提拔。”
  “要是这么说事情倒好办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哼,他说他的能力小,连管会计部的工作都有点吃力,管全店,他没这个本事。要我另请高明。你说气人不气人?”
  “这么不识抬举?”
  “他的脑筋坏透了,顽固得像是铁打的,一点水也滴不进去。”
  “你别理他。”
  “现在在刀口上,不理他不行。”
  “有啥法子呢?”
  “我绞尽了脑汁,整整想了一天一夜,还剩下一个办法……”说到这里,他没再往下讲。
  “啥法子?”她按着他的肩膀,高兴地问。
  “办法倒好,可是我不愿意……”他又不说下去了,脸上露出了难色。
  “只要有办法保住福佑,管他啥办法,你为啥不愿意呢?
  你不愿意去做。我来帮你忙。”
  “你?”他歪过头来端详她一番,黯然地摇摇头。
  “看不起我们妇女吗?现在是新社会了,男女平等。你们男子能做的事,我们女子也能做。”
  “你有这个精神,我十分佩服。”
  “那你就说出来吧。”
  “我不愿意说,也不愿意你做。”
  “究竟是啥办法呀?”
  他不言语。她催他:
  “说呀!”
  “我不能说……”
  “夫妻家有啥闲话不好说的呢?现在保住福佑要紧。你还有啥顾虑哩!我们一家子,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有啥客气的啊!”
  “我,我不好意思张口……”
  “男子汉大丈夫还不好意思张口,不怕人笑话。”
  “你真的愿意吗?”
  “当然真的愿意帮助你,啥人还和你说假话……”
  他歪过头去,一把把她搂在怀里,附着她的耳朵低声细语。她先是凝神地听,听了两句,眼睛一愣,仿佛怀疑她的耳朵听错了,接着又听了一遍,她的脸色一会红又一会白,最后眉头立刻棱起,脸庞如同忽然给一阵乌云笼罩住了,满是怒容,霍的一下站了起来,说:
  “这哪能可以!”
  “你不是说愿意帮忙吗?”
  “啥忙都可以帮,这个忙——不行。”她怒冲冲地说,“我自从跟了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啥地方也不大去,过去百乐门的姊妹也很少往来。我没有别的指望,我就指望你把福佑药房办好,给你生个一男半女,带大成人,享个晚年的清福。哪能做这种事,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你,亏你说的出口!”
  “我是不肯说的,是你要我说的啊!”
  “是我要你说的,可是我也没叫你说这个呀!”
  “除了这个,没有别的法子呀!”
  “这种事,无论如何不能做!”
  “我也晓得,不能做。这回福佑注定完了,我也完了。我为了你,整天在上海滩上奔走,早出晚归,总想办好福佑,扎下根基,和你过一辈子荣华富贵的生活,百年偕老。现在算完了,”他也站了起来,边向床边走去,边说,“我们夫妻也到头了。”
  “你这是啥意思?”她跟过去,急切地问。
  “我完了,你不也完了吗?”
  他一头倒在床上,两只手放在后脑勺,眼睛出神地盯着淡青色的屋顶,一言不发。她回味他最后那一句话,心中不禁发慌了。她现在的命运完全寄托在朱延年的身上。朱延年有个三长两短,她也好不了。再下海当舞女吗?人老珠黄不值钱。她年青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不能再去货腰,靠“吃汤团”过不了日子。她默默站在床前,好像自己忽然悬在空中,无依无靠。他看她傻不唧唧的,便反问她一句:
  “你亲眼看我垮下去吗?”
  “我有啥办法呢?”
  “不能帮我一次忙吗?”
  她坚决地说:
  “不行。”
  “千万请你帮个忙。”
  “你好意思讲出口,我可不好意思做这种事。”
  朱延年见她口吻很坚决,便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对她作了一个揖:
  “好丽琳,亲丽琳,你帮我一个忙,我这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你的啊。”
  作揖也没用。她的态度一点也没有改变,说:
  “说不做就不做,别说作揖,就是叩头也不行。”
  她把手一甩,侧过脸去,望着衣橱,有意不看他。
  朱延年嬉皮笑脸,继续恳求道:
  “你能见死不救吗?亲爱的丽琳。福佑有个三长两短,就是我朱延年有个三长两短,对你也不会有好处的。你帮我的忙,也就是帮你的忙啊。”
  “我……我不能这样……”
  她的语气已经没有刚才那样坚决了。他有了信心,也仿佛有了把握,噗咚一声,他跪在她的面前,扶着她的膝盖,苦苦哀求道:
  “你不答应我,我永远也不起来了。”
  她怜悯地转过脸来,看他满脸忧愁,心软了一半。过了一会,她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说:
  “叫人看见了像啥样子,站起来吧。”
  “你答应了,我的嫡嫡亲的丽琳,我的交关好的丽琳……”
  他感激得话也说不下去了,猛的站了起来,双手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在她雪白的脖子上狂吻。她眼睛里流出了两行清泪,羞愧万分地把眼睛紧紧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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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童进坐在朱延年的客堂间,时不时看表:已经九点半了,还不见朱经理的影子。他不耐烦地站了起来,踱着方步。挂在客堂间的字画和西湖织锦早就看腻味了,他再也不想去看一眼。他的眼睛一个劲盯着客堂间的门,希望朱经理马上在那里出现。每一次希望都幻灭了,朱经理没有出现。他打算留一个条子,先回店里再说。他从灰布人民装的胸袋里掏出新民牌钢笔,正准备写。楼上忽然传来娇滴滴的声音:
  “童进,你来。”
  他走到客堂门那里,脸冲着楼上问:
  “啥事体啊?”
  “快来,快来!”
  “出了事吗?”他担心地问。
  楼上没有回答。
  他急了,噔噔地上了楼。亭子间的门关着。前楼的门半掩着,里面透出暗幽幽的水绿色的电灯光。他在朱经理卧室的门口停了下来,高声问道:
  “有人吗?”
  里面传出有气无力的低语:
  “请进来。”
  他推门进去,卧房里是一片绿色,在水绿色灯光照耀下,迎窗右边墙角那里是淡绿色的梳妆台,这边是淡绿色的大衣橱,紧靠窗口的是淡绿色的小圆桌和淡绿色的矮背椅子。窗帷也是草绿色花布做的,只有沙发床上那床缎子夹被的面子是粉红色的。马丽琳穿了一身粉红色的细麻纱睡衣,短袖口和领子都绣了荷叶花边。她那凝脂也似的雪白细腻的皮肤隐隐可以见到,上衣有个钮扣没扣,有一小部分白玉一般的隆起的胸脯敞露在外边。她蹙着眉头,觑着眼睛,半闭不闭的,静静地躺在床上,像是荷花池里一朵睡莲,散发出沁人心腑的清香。
  童进只顾看那些陈设,没有看到马丽琳,惊奇地愣在那里,心里想:怎么没有人呢?
  她躺在床上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啊哟……”
  这声音吸引了童进的注意,转过脸来看见马丽琳躺在床上,浑身那副打扮使他暗自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怯生生地站在门口,困惑地问她:
  “你怎么啦?”
  “我,我刚才换了衣服想睡下,忽然一阵头晕,差点倒在地上,……”
  “哦,”他同情地走过去,关心地问,“现在好一些吗?”
  “现在头还像是针扎似的,痛得很……”
  “要不要我到店里给你拿点药来?”
  “不,我这里有,”她伸出柔软的胳臂向淡绿色的五斗衣柜一指,说,“就在这上面。”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走去,果然五斗衣柜上有几个小药瓶,但是没有止痛片,只有一瓶阿斯匹灵,拿起瓶子问她:
  “吃片阿斯匹灵好不好?也有止痛的作用。”
  “好的。”
  他倒了一杯开水,连着药瓶一同送到她床头淡绿的小立柜上。她如同瘫痪似的躺在床上,四肢无力,说话的声音也微弱无力:
  “请你把药拿给我……”
  他把药瓶送过去。她说:
  “打开。”
  他开了瓶,取出一片放在她手上。她没有接,说:
  “放到我嘴里……”
  她把嘴张开,在等他。他弯下腰,轻轻把药放到她嘴里,接着拿过开水来。
  她含着药片,小声地说:
  “你坐下来,别把水泼在床上……”
  他坐在床边,把开水送过去。她歪过头,去就杯子,嘴有点发抖,牙齿在打颤,碰在茶杯上,发出噉噉的响声。她抓住他的手,把茶杯拿稳,好容易才喝了一口开水,头一仰,把药吞下去。他把杯子放在小立柜上,问她:
  “好一点了吗?”
  “好点……”
  “那你休息一下,慢慢就会好的。”他想站起来,回店里去。
  “你摸摸我头上,是不是发烧……”
  他举起手来,看见她微波荡漾的头发,秀丽的额头,淡淡眉毛下面的眼睛,他的手在空中停住了。她的眼睛慢慢移动过来,对着他,说:
  “好像有点热……”
  他的手轻轻按了按她的额头,好像给烫了似的,迅速地缩了回来。他信口说道:
  “没啥。”
  “你还没有摸到,哪能晓得呢?”
  他的手轻轻放在她额头上试了试,温度正常,肯定地说:
  “体温正常。”
  “正常?”她的头在枕头上摆动了一下,说,“你的手不准确……”
  “那你自己摸摸看。”
  她用右手摸了摸,说:
  “好像热乎乎的……”
  “那是你的手热。”
  “我的手热?”她把手伸在他的胸前,说,“你摸摸看……”
  他用两个手指按了按她的细腻的红润润的手心,说:
  “唔,你的手热。”
  她闭上眼睛不胜感慨地说:
  “我一个人蹲在家里,生病没人管……”
  “朱经理很会体贴人,他不管你吗?”
  “他吗?今天是啥工商联主委请客,明天是啥聚餐会,后天又出席政府的重要会议,整天和上海滩上那些大亨打交道,哪里有工夫照顾我呢?在家里连他的影子也看不见。”
  “朱经理倒的确是个忙人……”
  “我就不相信他真的那么忙,一定是外边有人了。”“哦,”他皱起眉头一想,摇了摇头,说,“我没有听说过。”
  “他这种人办事神秘得很,啥人也摸不清他的底细。他有人怎么会告诉你哩。你在他手下多年,你还不晓得他的为人吗?”
  “你说的倒也对……”
  “当初在百乐门认识他,对他一点也不了解,听信他的花言巧语,把我哄的团团转。我讲啥,要啥,他都是百依百顺。和他结了婚,他的脸色就不同了。现在更不像话了,凡事要听他的,不高兴就同我发一顿脾气。我好像是他下饭的小菜。他在外边花天酒地胡混,把我一个人甩在家里,死活不管。”
  “你劝劝他呀。”
  “他啊,眼睛里只看见钞票,哪能会把我放在眼里?我的话,他只当做耳边风。”
  “夫妻家总会有些小吵小闹的,等他脾气好的辰光,和他谈谈。朱经理有辰光也蛮好讲话的。”
  “我们的事再也谈不好了。我现在和他不过是名义上的夫妻,实际上我们已经分开了。他爱回来不回来,回来也是各住各的。”
  “为啥要这样呢?”他听到这消息很奇怪,过去一直没有听说过呀!朱经理待马丽琳不错,上回请他们来喝咖啡吃点心,不是谈笑风生,关系很融洽吗?怎么忽然变坏了呢?天下事真难说,变化起来这么快,从表面上一点也看不出来哩。“唉,你不晓得他这种人,早变了心啦。一早起来就出去,谁也不知道他啥辰光回来。我一个人蹲在家里闷死了。”
  “你不是有亲戚朋友,可以出去走走呀。”
  “出去?”她一个劲摇头,不满地说,“我怎么敢!他这个人心眼儿窄得很,只要我出去一趟,就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叫你耳朵根子永远也不安静。我何必受这个罪呢?我真想离开他……”
  “离开他?”他惊奇地望着她。
  “唔,离开他。我一个人过日子,比在他手下受罪好。你说,是不是?”
  “这个,这个……”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有意把话题岔开,说,“你身体不好,不要想这些事。”
  她脉脉含情地注视着他,半晌没有言语。她发现他身上人民装的一个钮扣的线松了,只是给一根细线连着,随时要掉下来的样子。她说:
  “你的扣子要掉了。”
  他低下头去,果然看见胸前第二个扣子挂下来了,使劲一拉,真的掉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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