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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扣子要掉了。”
他低下头去,果然看见胸前第二个扣子挂下来了,使劲一拉,真的掉了下来。他拿着扣子,说:
“这一阵穷忙,没顾上缝,你不说,我倒忘记了。”
“我给你缝上。”
“不,你身体不舒服,回到店里,我自己缝。”
她霍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跳下床去,慢慢走到五斗柜那里,取出了针线,顺手把房门轻轻关上,走过来很自然地拍一拍他的肩膀,说:
“脱下来,我给你缝。”
“你头痛,还是躺下休息好……”他身上像触电一样,浑身暖洋洋的。
“我吃了药,好些了。这是小事,客气啥,快脱下来……”
他迟疑地坐在床边没动。她伸过手去,要解他的扣子。他没有办法,只好自己解了扣子,把灰布人民装送到她面前。她也坐在床边,一边缝着,一边问他:
“你这一阵忙啥?”
“还不是那些事。”他避开谈“五反”。上次朱延年想摸他们的底,没有成功。他怕这次朱延年通过马丽琳再一次来摸底。他心里老是惦记着“五反”的事,汉口路那一带不少店家的“五反”工作都搞开了,工作队也去了,就是福佑药房还没有消息。是不是人民政府不了解福佑的五毒不法行为?可是他已经写了检举信给陈市长了。这封信收到没有?该早收到了。陈市长看到没有?为了“五反”,陈市长专门设了信箱,寄给他的信会不看吗?一定看的。看了,为啥不派工作队来呢?也许没看,陈市长管全市的大事,管华东局的事,还要管华东军区的事,一天不知道要处理多少国家大事,一天也不晓得收到多少封信,怎么会有时间看福佑药房一个小伙计的信呢?那设立信箱做啥?他找不到一个正确的解答。他每天朝福佑药房的楼梯口看,等候“五反”工作队到来,但没有一点影子。他着急的不行,有时就走到样品间朝马路上窥视,一看到左胳臂有白底红字的“五反”工作队的臂章,便兴高采烈,以为是到福佑药房来的,经过楼下的衖堂口,又过去了。他失望地低下了头,恨不能奔下楼去把那些同志找来,但怕他们不来。他在店里表面按着平素老规矩做事,心里总是不能平静下来,噗咚噗咚跳个不停。他焦急地盼望“五反”的心情,谁也不知道。
她见他不说下去,停下手里的针线,问:
“忙‘五反’吗?”
他心头一愣:果然问到这上头来了。他摇摇头,淡然地说:
“‘五反’?店里还没有开始哩。”
“店里事情怎么样?延年从来不和我说老实话。店里的事我一点也不晓得。我整天在鼓里过日子,真闷的慌。你告诉我,我不对任何人说。我绝对不会让延年晓得。他啥事体都不让我晓得,我的事也不让他晓得。”
他心里想:不管怎么说,朱延年和马丽琳总是夫妻呀,就是有点小吵小闹,过后还不是谈知心话。在她面前讲话,得谨慎小心。他没有吭气。
“你不放心吗?”她风致嫣然地向他笑了笑。
他摇摇头。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他紧紧闭着嘴,两个胳臂交叉地抱在胸前。
“你有心事?”
他避开她的眼光,低下了头。
“你和老婆吵架了吗?”
他仍旧没有说话。
“听说你们小夫小妻很相好,哪能也吵架呢?你年青漂亮,有能力,工作又好,哪个女人不想嫁给你呢?有了你这样的丈夫,才是真正的幸福哩!”
她一边说话,一边向他身边移过去,见他头低得连眼睛也看不见了,便伸过细腻的白里发红的柔软的手,托着他的下巴,对着他木然的眼光,问:
“为啥不说话,变成哑巴了吗?”
他惊觉地站了起来,望着房间里那一片柔和的像是绿水荡漾的灯光。马丽琳坐在床边,浑身白玉也似的皮肤给一层轻纱罩着,柔和的曲线隐隐可以看见,身上不断散发出扑鼻的诱人的浓郁的香味。她一对水汪汪的眼睛在凝视着他。他感到恍惚。夜已深了,马丽琳又是一个人在家,他奇怪自己为啥在这间屋子里,而且待了这么久。他从梦幻一般的境地里清醒过来,矜持地说:
“把衣服给我。”
“还没有缝好哩。”
“不要缝了。”
“为啥?”
“我要走了。”
“生我的气吗?”她温柔地问。
“不。”
“你坐下来。”
他站在那里不动。
“马上就给你缝好……”她缝了两针,微微抬起头来,暗暗觑他一眼。他笔直站着,眼光朝着窗户,有意不看她。她心里不禁好笑。她老练的抬起头来,挑逗地说:
“看你那个紧张样子,男子汉大丈夫这么胆小,你怕啥?”
“我怕?”他觉得她问的奇怪。
“唔。不怕,为啥连坐下来也不敢呢?”
“我,我不想坐。”
“你真是君子!”
她温柔地望着他,忘记手里的针线了。他急了:
“你缝不缝?”
“缝,马上就缝好。”
她把扣子缝好,打上左一个结右一个结。她站起来,给他披上,要给他扣。他把她推开:
“我会扣。”
她摇摇晃晃站在他面前,像是喝醉了酒似的,满脸红潮,脚步不稳,一不小心,一头倒在他的怀里,他着实吓了一跳,慌忙把她扶住,把她送到床边。她紧紧抱着他。她的腮巴子热情地紧紧依偎着他的腮巴子,两只眼睛放肆地对着他:
“你不喜欢我吗?”
“你,你说啥闲话?”他想挣脱身子,可是不行,她的两只胳臂已经把他搂紧了。
“你说,喜欢我吗?”
“不喜欢你,给人看到像啥样子?”
“怕啥!”
“你放开我……”
他用力拉她的手,可是怎么也拉不开。他急得满头满脸尽是汗。
马丽琳卧房的门悄悄打开了,朱延年站在门口,大喝一声:
“嘿,童进,你好大胆!”
马丽琳听到朱延年的声音惊惶地松开手,她和他两个都站了起来,狼狈不堪地低着头。
“童进,你做的好事!我要你到家里来谈话,你竟污辱我的妻子,破坏我的家庭!”
“朱经理,这不是我,你,你问马丽琳……”
“问马丽琳做啥?你自己做的事,还不承认吗?”
“我没有,经理,不要冤枉人。”
“冤枉人,你自己看看,”朱延年指着他的胸口,说,“衣服扣子还来不及扣齐哩!”
“这是她给我缝扣子的,没有别的事。”
“我亲眼看你们两个人抱着在床上滚,还说没有别的事吗?”
“是她生病,要我给她吃药;她刚才晕倒,我扶她上床的,……”
“我晓得她今天好好的,啥辰光生病的?眼睛放亮点,我朱延年是啥人?在上海滩上混了几十年,哪件事情没见过?你骗别人可以,别想骗我!”
“你不信,你问马丽琳好了。”
“好,马丽琳,你照直说。”
朱延年伸出右手,用食指指着马丽琳。她一头倒在床上,哇哇放声大哭,啥也说不出来了。
“一切都明白了,童进,你还有啥闲话讲?”
“我实在冤枉,朱经理。”
“少说废话,你破坏家庭,走,我们上法院去!”
“上法院?”童进一怔,今天晚上的事,他跳下黄河也洗不清了。朱延年翻脸不认人,告到法院里,让同事们知道,他的脸搁在啥地方?他稳稳地站在那里没动。
朱延年走上一步,威逼道:
“走呀!”
马丽琳的哭声停了,翻过身来,拭去了眼泪,哭幽幽地恳求朱延年:
“你不要冤枉童进,他的扣子掉下来了,是我要他脱下来缝的,没有别的事。”
朱延年格格奸笑了几声,冷讽热嘲地反问道:
“我亲眼看见,还有啥巧辩的?”
“是我头晕……怪我不好……”
“你别代他洗刷,给我戴绿帽子,我不能忍受。今天非上法院不可!”
“不管怎么样,都是一家人,童进跟你这些年,起早睡晚,吃辛受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是有不是的地方,也应该讲点情面。有话好好谈,不要撕破脸。延年,好不好?”
“只要给我下了台,我并不是那种不好讲话的人。”
“童进,以后有事,多多帮帮朱经理的忙,……”“我?”童进茫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像坠在五里雾中,一时间啥物事也看不清楚,是非也讲不明白。
“辰光不早了,你回去吧,有话明天再说。”她让童进走。
朱延年知道一时谈不出个眉目来,只好闪开一条路,让他先走,气生生地对他说:
“你走也可以,反正今天晚上的事没了。”
童进颓丧地走下楼去,一步慢一步,心情越来越沉重。跨出朱家的大门,夜色正浓,弄堂口十分幽静,他糊里糊涂地站在十字路口发呆,不知道该走哪一条路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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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世富把黄仲林请到经理室。黄仲林一走进去,面孔即刻露出惊异的神色,他站在门口没动。沙发前面放了一张矮矮的长方桌子,玻璃桌面上搁了三个咖啡杯碟,一小壶牛乳,一小缸方糖,还有一壶咖啡,壶嘴里冒出热气,散发着浓郁的香味。
朱延年一见夏世富带黄仲林进来,马上迎了上去,弯着腰,伸出左手,指着沙发,对黄仲林说;
“请坐,黄同志。”
陈市长收到童进检举福佑药房的信,当时看了,旋即批交市增产节约委员会调查办理。市增产节约委员会工商组会同区增产节约委员会研究了福佑药房的问题,从童进的检举信里和别人检举福佑药房的材料看,证明福佑药房的五毒不法行为是严重的。资方朱延年送给市增产节给委员会工商组的坦白书没有重要内容,态度是应付的,措辞是狡猾的,实际上是抗拒的。因此,情形是严重的。市、区商量决定派一个检查队到福佑药房去。这个检查队的队长是黄仲林。
黄仲林原来在市增产节约委员会工商组接待室工作。徐义德的坦白书就是送到他的手里的,朱延年的坦白书也是送到他的手里的。工商组接待室的工作告一段落,组织上把接待完的一些同志分配到各区增产节约委员会去工作。黄仲林被分配到黄浦区。福佑药房的材料是经他手办的。他一见福佑药房四个字,立刻想起朱延年那副贪婪的面孔和流氓的口吻。组织上派他带“五反”检查队到福佑药房来,他非常兴奋。他早就要求下厂搞“五反”,现在派他到朱延年那个家伙的福佑药房来,怎不叫他高兴得跳了起来?
黄仲林带“五反”检查队到了福佑药房,立刻轰动了左右领导,认为人民政府的眼睛真是雪亮。大家都觉得福佑药房的问题严重,应该派个检查队检查。人民政府果然派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人,比大热天吃一客赤豆刨冰还舒服。
福佑药房的职工更不消说,一见“五反”检查队,个个都满心欢喜,表面上全控制了自己的感情,不流露出来,怕朱延年发觉,不高兴。“五反”检查队队长黄仲林虽然没有说他们是接到福佑药房会计主任童进的检举信以后才决定来的,但童进料到“五反”检查队到福佑药房来,和他那封检举信一定有关系的。童进对陈市长办事这样负责、认真、敏捷,佩服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寄出那封检举信以后,日日夜夜盼望“五反”检查队来,但到“五反”检查队真的来了,他却彷徨起来了。他甚至希望检查队迟一点来才好。那天晚上回到店里已经是深夜了,他躺到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他像是忽然掉在一个很深的烂泥坑里,四面不着边,无依无靠,不能自拔。他在店里避免碰到朱经理,连经理室的门也不敢望一眼。朱延年从门里出来,走到外边办公室里,他有意低着头在看账面的阿拉伯字。本来,他的眼睛最尖不过了,每个数字一看就记住了,绝没有毫厘的差错;现在这些数字像是忽然都长了腿,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哪能也看不准,记不清。等朱经理走过,他的头才稍微抬起来。坐在他旁边的叶积善望他笑了笑,他的头又慢慢低下去。他感到叶积善可能知道那天夜里的事,不然为啥那么笑着看他呢?从叶积善的微笑里发现含有一种轻蔑的意思。他受不了这个冤枉,真想过去一五一十把真相告诉他,说明童进不是那种人。可是店里那许多人,一时也讲不清楚,朱经理刚走出去,又没说到啥地方去,说不定马上转来,给他加酱油加醋,更加洗刷不清了。目前别人也许还不知道,这么一来,全店里的人都知道了,立刻就会传到他妻子的耳朵里,那家里要闹翻天了。还是不提的好,反正自己没做亏心事,将来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