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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永祥并不在乎挖苦他两句,若无其事地说:
“怎么带法确是一个大问题呀。带的不好,政府不满意;
带的太好,工商界也不满意。”
“你说的真对,阿永!”
马慕韩不禁脱口赞扬,因为冯永祥两句话道出了他的心事。他早就想到这个问题:坦白多少政府才能满意?政府知道兴盛纱厂多少材料?哪些非坦白不可?政府这个底他摸不透。坦白多少,那一笔退补的数字可不小呀,如果在退现款上面也要带头,兴盛的头寸也够紧的,工商界的朋友更不会满意的。最近潘宏福开会前后老和他在一道,不断问长问短,一定是潘信诚要儿子来摸他的底,言外之意希望他照顾照顾。宋其文私下也表示这次大家口径要一致,那含义不用问,谁都明白。这么一来,马慕韩这个头就很难带了。冯永祥一说,他就顺水推舟:
“你看,怎样才好呢?”
“这事体不简单。要两面讨好,最不容易。照我看,捡几件眼面前的事坦白坦白,过了关,将来退补也容易,也不会得罪工商界的朋友。”
“能行吗?”
“纺织染整加工组到现在没人坦白,大家的口咬得很紧,只要心齐,政府有啥办法?他们哪能晓得那么详细?”
“这个……”马慕韩没有说下去,可是他心里已经同意冯永祥的意见了。他匆匆忙忙报名交代,关没过去,第二天陈市长召集三百零三户开了会,报告了工商组各专业小组坦白交代的情况,表扬了那些坦白交代的人,严格批评了那些企图蒙混过关的人,没有点马慕韩的名,可是马慕韩认为每一句话对他都很适合。他最初以为自己抢先交代,没料到别的组里早有许多人过了关,显得纺织染整加工组落后了。他发觉陈市长对工商组的战略部署:先解决别的组,好孤立纺织染整加工组,然后再包围突破纺织染整加工组。如果他不彻底交代,那是过不了关,要变成落后的纺织染整加工组里的落后分子。他感到形势严重,时间紧迫了。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道路:是带头坦白保持进步分子的称号,还是落在别人的后面,变成落后分子,影响自己飞黄腾达的前景。他要慎重抉择。他昨天向工商组请了一天假,想请厂里的资方代理人到家里来帮忙,把非法所得税统计一下。可是没人肯来,怕沾惹是非,最后总算来了个资方代理人。他的妻子又帮他打算盘,给他准备烟茶和宵夜,直忙到夜里三点钟才躺到床上。决心下了,账算了,他心里感到痛快。今天一早起来,眼圈红红的,有点发涩,匆匆忙忙洗了脸,又埋头亲自复核了一遍,已经快两点了。他连忙跳上汽车,到工商组去交代。他不知道今天能不能过关,心里又忐忑不安了。
在马慕韩思潮汹涌的辰光,白克牌的小轿车已经开进一条马路,两边高耸着深灰色的高大楼房,汽车像是一个小甲虫在深沟里缓缓爬行。那边马路口上,是广阔的外滩大马路,行人熙熙攘攘的往来,黄浊浊的江面上正好有一只小火轮经过,怕碰到前面的小舢板,拉了汽笛。马慕韩听到尖锐而又清脆的汽笛声,才从梦一般的迷幻的境地里清醒过来,发觉已经到了上海市增产节约委员会的工商组。他提着身旁的赭黄色的牛皮公事包,跳下车子,走进马路右边那座大楼的玻璃转门。
这座大楼是华懋大厦,矗立在南京东路的日上,俯视着浪涛滚滚的黄浦江。他上了楼,从甬道走进去,想起潘信诚那些人一定早到了,步子忽然慢了下来,快到右首最后那间纺织染整加工组的会议室,他昂首走了进去。这间会议室布置得庄严朴素:正面墙上挂着孙中山和毛主席的织锦像片,两旁是五星红旗;当中摆着丁字形的长长的桌子。桌子两边坐满了人,靠窗户那边一溜椅子今天也坐满了人。丁字形桌子左上端坐了一个将近中年的人,左胳臂戴着一个袖章,白底红字:上海市增产节约委员会工商组。
他看到参加互助互评会议的人都来齐了,悄悄地拿出笔记本子和钢笔准备记录,好像大家都摩拳擦掌等待挑他的眼。他对大家微微点头,冷冷地打了个招呼。他和谁也没有说话,静静地坐在丁字形长长桌子的尾端,等候宣布开会。他发现大家的眼光全朝他身上望:好像已经知道他今天要坦白交代,担心他把纺织业的内幕和盘托出。他竭力避开那些侦察他的视线,镇静地拿出烟盒,点燃了一支烟在抽,一口又一口地把烟吸下去,旋即吐出,乳白色的烟在他面前轻轻的飘荡着。
他以为这样就可以不望大家了。
潘信诚的半睁半闭的眼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他的身边。潘信诚坐在主席的位置上,环视了一下今天出席的人,料到陈市长对工商组那一番讲话,一定会在纺织染整加工组里起影响。他不露声色地一个个望过去,最后眼光又落在马慕韩的身上。他对别的人都比较放心,唯独这位“小开”确是令人放心不下。幸好今天轮到他担任主席,还可以想想办法,预先防止那不利于整个纺织染整加工组的局面出现。
他要大家根据陈市长的指示,老老实实地交代问题。最后又意味深长地说,不要不顾事实,企图蒙混过关,那是过不去的。说完了,他的眼光有意离开马慕韩,望着别人,衷心希望别人先交代,好把马慕韩压在后面。他忖度别人一开头,事情就好办的多了。可是没有人站起来,他又不放心地暗中觑了马慕韩一眼。马慕韩没有理睬潘信诚的眼光,他知道那眼光的用意,但他决定了的事情,谁也劝阻不了他。他打开公事皮包,从里面抽出写好的坦白交代材料,毅然地站起来,交代自己的问题。马慕韩一口气坦白完他的五毒不法行为,最后说:
“兴盛纱厂方面,行贿是三千六百万元,偷漏税是二十亿,盗窃国家资财是九十三亿,偷工减料是一百亿,总共是二百一十三亿三千六百万元。我坦白如果有不明确不彻底的地方,请各位提出问题指教。我自评是半守法半违法户,是不是妥当,也请各位指教。”
潘信诚的眼光一直盯着马慕韩。马慕韩说一段,他的心急剧地跳一阵,听马慕韩一个劲交代,把纺织业的老底都翻出来,他真想插上去打断马慕韩的话,不让他说下去,可是看到工商组的同志就坐在他的身旁,如果一打断马上就暴露了他这个主席内心的秘密。他没有办法,只好按捺住心头的不满,忍耐地听马慕韩往下说。听到后来,他简直不相信马慕韩是兴盛纱厂的总经理,仿佛是“五反”检查队队长在报告兴盛的五毒不法行为,二百一十三亿三千六百万呀,马慕韩一点也不心痛。马慕韩这个青年简直是疯了,也不想到后果,大少爷不在乎钞票,但也要想想旁人的死活啊!为了自己过关,不惜把整个纺织业出卖了。他虽努力保持镇静,隐藏着内心的愤恨,可是他胸口一起一伏,板着面孔,发松了的脸皮有点儿苍白。他冷冷地向会议室里黑压压的一片人群扫了一眼,伸出右手,向大家说:
“马慕韩已经坦白完了,请各位发言。”
他摘下老花眼镜,拿起桌子上那支两寸来长的短铅笔,左手按着面前的笔记本子,在等待大家发言,他好记录。他本来想这样可以掩饰自己激动的心情,却不料手不听他的话,拿着铅笔不断在颤抖,他生怕工商组的同志看见,但又没办法不叫人看见,他自言自语地解嘲:
“年纪大了,连手也不听使唤了。”
大家没有注意潘信诚的话,都正在翻阅刚才马慕韩坦白的记录,想在马慕韩的坦白里发现一些问题。会议室里只听见翻阅笔记本子的响声,没有一个人发言。潘信诚稍为冷静了一些,催促大家:
“哪一位先发言,意见想的不周到,第二次还可以发言。
我们大家一定要帮助马慕韩彻底坦白,弄清问题。”
潘信诚心里非常不满意马慕韩把偷工减料部分说得太多又太详细,简直是揭露了棉纺业的底盘,把棉纺业的战线搞垮了,而且垮得这么突然这么快。像是一道洪峰,忽然冲破了坚固的防堤,叫你来不及堵挡。青年人办事老是毛手毛脚,事先竟然不和“信老”商量商量,目中没有潘信诚,只想自己过关,实在太岂有此理了。他向马慕韩望了一眼,嘴角虽然露着微笑,可是这微笑里却包含着轻蔑和憎恨。既然马慕韩不顾别人死活,他也顾不了马慕韩,他这时候真希望有人发言,干脆再揭马慕韩的底,看马慕韩以后哪能办。
潘宏福听了马慕韩的坦白交代,和他父亲一样,一个劲盯着马慕韩看。
马慕韩静静地坐在那里,头微微低着。心里也非常不安,倒不是因为他的坦白得罪了同业,而是因为他在同业中向来被认为进步的,想不到兴盛纱厂的五毒不法行为算起来居然也超过了两百亿,未免有点说不过去。事实却又是如此。他内疚地有意不看那些熟悉的面孔,只是凝神地在等待别人的发言。
第一个站起来发言的是金懋廉。这位信通银行经理原来是在金融贸易组交代的,他们那边人少,全组业已结束,因为“信通”和“兴盛”素有往来,而且他也是星二聚餐会的成员,上海市增产节约委员会的工商组就请他来;同时,也请了一些类似金懋廉这样的人,像唐仲笙、江菊霞、冯永祥等等都是。金懋廉说:
“慕韩兄偷漏方面谈的不多,逃到国外的账外财产所得税怎么算法?据我晓得的,兴盛外逃资金远不止这点数目。兴盛敌产方面谈小不谈大,是不是真的只这么一点点?解放初期,兴盛有没有把纱布调金钞,这一点应该交代。”
唐仲笙看见市增产节约委员会工作组的人坐在潘信诚旁边,他知道对马慕韩提问题提的尖锐,就表明自己坦白的彻底,今天列席这个会议听马慕韩坦白交代,一定要发言的,迟发言不如早发言。金懋廉一讲完,他就抓紧机会说:
“慕韩兄是协商委员会的委员,又是民建会上海临工会的委员,经常和政府方面的人接近,也出席过中央纺织工业部的会议,有没有行贿和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的行为?”
马慕韩听唐仲笙提的这个问题,心中十分恼火。这不是一般问题,盗窃国家经济情报哇,那罪名可不小!要是多少亿钞票,老实说,他倒不在乎。唐仲笙这一记很结棍。他马上想到星二聚餐会和史步云。步老和他都曾经从北京打过电话回来,算不算盗窃国家经济情报呢?那是研究问题,商量对策,并没有买进卖出,扰乱市场,不能算是盗窃国家经济情报。他想到上面有步老顶着,同时聚餐会讨论问题唐仲笙也参加的,如果说这就是盗窃国家经济情报,那唐仲笙也脱不了干系。他笃定地盯了唐仲笙一眼,想不出智多星提这个问题是啥用意。
坐在靠玻璃窗口那里一个中年妇女站了起来,她今天穿的比往常朴素,上身穿了一件淡青色的对襟毛线衫,下面穿的是一条米色的英国素呢的西装裤,裤脚管长长的,一直罩到高跟皮鞋的后跟。她的头皮烫得和往常一样的整齐,额角上那一绺头发微微向上翘起,就像是要飞去似的。当金懋廉发言的辰光,她就在思考怎么发言。她了解纺织业的底细,她不发言过不去。她要是真的揭了这些巨头们的底,那以后在公会里哪能混法?不管怎么样,自己究竟是这些巨头们的干部啊。她挖空心思在想,既不能重复别人的话,又不能提无关痛痒的意见,那会减低劳资专家江菊霞的身份的。可惜现在不谈劳资关系。她想一点,便记一点在淡黄色的小小本子上。她手里捧着那个笔记本,看了一下,便轻声地说:
“在敌伪时期,兴盛纱厂被敌人占领的机器到胜利辰光发还,其中详细情况怎样?这是一。其次,兴盛有没有敌伪股份和敌伪棉纱?第三,国民党反动派从上海撤退,有没有美棉存在兴盛,还给人民政府没有?”
她说完了这三点意见,就坐了下来,得意地向潘信诚他们扫了一眼。她感到在座的人都羡慕地朝她望,好像说江菊霞究竟与众不同哇。
马慕韩暗暗抬起头来,也向江菊霞觑了一眼,觉得她今天也不放过他,一口气提出三个问题,第二第三个问题倒无所谓,那第一个问题确实刺痛了他。他把大家提的问题都一一记在笔记本上。他的头又慢慢低下去,担心大家还会有啥问题提出来。这个滋味真不好受,多退补一些钞票倒无所谓,——他甚至想到父亲给他留下的这一大笔财产成了他沉重的负担,现在一时也没法甩掉,让大家这样提下去,今天怕又“过”不了“关”。他的心像是一根绷紧了的弦,谁要是轻轻碰一下,马上就要断了。要是今天再过不了关,他哪能有脸见人?在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