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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早晨(周而复)-第1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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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义德,你害得我好苦,硬拉我下水,做资方代理人,帮你做了对不起政府和人民的事。我现在已经认清了立场,回到工人阶级的队伍里来了,从今以后,和你划清界限。方驻厂员讲的事都是真的,偷税漏税问题,我们已经调查明白了,你快坦白吧!”
  徐义德万万没想到捏在自己手掌心的这个胆小怕事的会计主任,今天居然也指着鼻子斗他了。他认为勇复基是他亲手提拔的,暗贴是他亲手给的,不应该这样翻脸无情,太不讲交情了。他恨不能当面把勇复基骂个痛快,说:
  “勇先生……”徐义德看到会场上的人都望着他,气呼呼地没有说下去,只是又叫了一声“勇先生”。
  “你不要横也勇先生,竖也勇先生的,”勇复基说,“七月一号要加税,你六月底赶出厂两千件纱,偷了多少税你不晓得吗?”
  谭招弟立刻想到那辰光徐义德说要增加生产,配合国家建设,满足人民需要,原来是满足资本家徐义德偷税的需要!她想站起来说话,却叫徐义德抢了先。他毫不含糊,狠狠地回敬勇复基一下:
  “这是你经手办的呀!”
  “是我经手的。”勇复基有了杨健那几句话支持,他也不推扳,拍了拍胸脯说,“钞票上了谁的腰包?你说!”
  “对呀,钞票上了谁的腰包?”秦妈妈站起来问。
  “钞票上了谁的腰包?”汤阿英跟着问。
  “你说呀!”陶阿毛指着徐义德的鼻子。
  会场上的人很激动,你一言我一语,同时质问徐义德。余静想起方宇在区里坦白交代的那些问题,证明勇复基确实和徐义德划清了界限,引起徐义德不满,想把勇复基再推下水去。她于是对徐义德说:
  “你不要分化我们工人阶级,你偷税要勇复基负责吗?”
  钟珮文站了起来,挥动着胳臂,领着高声呼口号:
  “打退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
  全场的人都站了起来,大声叫道:
  “打退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
  “徐义德要老老实实坦白交代!”
  “不彻底交代,我们决不答应!”这是汤阿英嘹亮高昂的声音。
  大家的手指向徐义德。徐义德在无数的手当中,发现有韩云程的,有勇复基的,还有郭鹏的……他认为有把握的人都离开了自己,站到工人阶级那方面去了。现在只有梅佐贤和他自己站在一道了。他感到深深陷入杨健一手布置的重重包围中,无路可逃。形势变得这么快,简直是他料想不到的。等到大家坐下去,勇复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紫色的小本子。徐义德一见了这个小本子,他的脸唰的一下完全发白了。这本子是徐义德的黑账。勇复基打开本子看了看,并没有照本子念,只是说:
  “徐义德,你不要把你做的坏事推到别人身上,你是总经理,我哪一件公事不给你看过?哪一张收付的单据不给你盖章?你还想再赖吗?告诉你,我再也不上你的当了。这是你的黑账,今天我要交给杨部长……”
  勇复基高高举起紫色的小本子给大家看。大家热烈鼓掌欢迎他回到工人阶级的队伍里来。郭彩娣和谭招弟高兴得一个劲敲着铜匠间的洋铁皮,发出哗啷哗啷的快乐的响声。
  徐义德急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杨健请大家静下去,对徐义德说:
  “徐义德,你的五毒罪行材料,我们早已完全掌握了。现在再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马上彻底交代,还算你坦白的。这是最后的一个机会了……”
  “杨部长,我晓得。”徐义德想起那天马慕韩对他说的话:“工人群众发动起来了,高级职员又归了队,大家互助互评,哪桩事体能瞒过人民政府?有些事,还是政府启发,我才想起来的。”从他亲身经历来看,马慕韩的话是对的。马慕韩告诉他在市里交代的辰光,有些人兜圈子挤牙膏,自己不动手,要别人擦背,结果还是要彻底坦白交代,可是弄得很难堪。现在徐义德想起来,这一番话确是好意,那一天不应该冷淡马慕韩,辜负他一片好心。马慕韩坦白交代了六百多亿,工作组同志剔除了四百多亿,而且不再要他坦白交代了,可见得人民政府心中是有数的,不是永远追问不完的。他不应该再有顾虑。同时,他也了解过去杨部长给他谈的话句句是真的,的确是想把他从错误的泥沼里拉出来。杨部长像是一面镜子,徐义德在这面镜子面前,没法隐藏。现在所有的防堤都冲垮了,再不坦白,那最后确确实实对自己不利的。杨部长刚到沪江纱厂对徐义德讲的“坦白从宽”四个字,现在有力地在徐义德的脑海里出现了。杨部长说马上彻底交代还算是自己坦白,真的是最后一个机会了。他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他要争取从宽处理。他的防御阵线已经土崩瓦解;没有办法再抵抗下去,不得不下了决心:
  “现在我向党和工会彻底坦白,”他把“彻底坦白”四个字说得特别响亮,引起大家的注意;希望别人饶恕他的罪行,语调里充满了悔恨的心情,慢悠悠地说,“上海解放初期,我太幼稚,不了解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政策,我把棉纱尽量偷运出去,装到汕头的二十一支纱三百八十件,装到汉口和广州的二十支纱一共八百三十二件,总共是一百二十五万二千四百八十块港币,我套了外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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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汤阿英关了车,匆匆忙忙向筒摇间走去。
  昨天晚上在铜匠间开的说理大会的生动的情景,时不时在她的脑海里出现,夜里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在铜匠间的会议上指着徐义德发言,过去张小玲给她谈工人阶级要当家做主,她完全不懂,现在才算有了深刻的了解。她想象中的徐义德要比昨天晚上真实的徐义德厉害得多。过去总以为徐义德有无上的权力,一句话就可以开除工人,叫你东来你不敢西。在昨天那个会上,她认识到徐义德阴险毒辣的面目,也认识到徐义德这个不法资本家在工人面前软弱无力,没啥了不起。她从昨天那个会上懂得全体职工团结起来,徐义德就没有办法了。她总以为韩云程、勇复基他们和徐义德穿一条裤子的,谁知道他们也归到工人的队伍里来了。职工团结的紧,凭你徐义德多么狡猾也没有办法。她想到因为车间生活难做,和谭招弟有些意见。今天关车吃午饭以前,她就打定主意到筒摇间再找谭招弟,把问题谈谈清楚。
  她走进筒摇间,看到谭招弟正站在摇纱车旁边低着头贴号头,便过去,说:
  “招弟,昨天晚上这个会开的不错呀!”
  “有杨部长领导还会错。”
  谭招弟不再说下去,同时也使得对方很难说下去。她们两人闷声不响地走出车间向食堂走去,还是汤阿英先开口:
  “这样的会我生平还是头一回参加呢。”
  “是呀,谁也没参加过。”谭招弟依旧是简简单单地搭这么一句半句,不过脸上的肌肉放松了一点,不像刚才板的那么紧了。
  “真想不到昨天的会开的那么好……”
  “我也没想到……”谭招弟微微把头低下,有点不好意思。
  “徐义德害得我们好苦啊。”
  汤阿英想起她在车间里早产的那个小孩子。谭招弟听来以为是讲她过去和各个车间闹意见的事,她的头于是更低了,讲话的声音也很低:
  “我没想到徐义德会这样……”
  “徐义德真毒辣……”
  “你别说了,我心里难过……”
  “徐义德坦白了,我们应该高兴。你心里怎么难过起来了?”汤阿英不解地问她。
  “我不是为这个……”
  “那为啥?”
  谭招弟一阵心酸,眼眶里不禁落下几滴眼泪。昨天晚上散会以后,谭招弟心里激动,怎么也平静不下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她脑筋里老是在想:好像做了一场大梦,她总以为自己是对的,过去生活难做,明明是细纱间不好好做生活嘛!害得筒摇间吃尽了苦头。重点试纺之后,也还不能完全说服自己,因为重点试纺有人领导和监督,哪个做生活不巴结?细纱间更要加把油啊。不怕大家说长道短。就是不能叫谭招弟心服;顶多只是口服。她不好帮徐义德说话,来和大家争个明白。她一直在心里说:总有一天你们承认我谭招弟对的。她也确实在等待这一天。昨天晚上大家揭了徐义德的底,使她从朦朦胧胧的梦境里清醒过来,对的原来不是谭招弟,而是杨部长余静同志和各个车间的姊妹们。她恨透了徐义德,也恨自己太固执,不冷静听听大家的意见。她想来想去,不能安静下来,清楚地听见自己太阳穴那里急遽地跳动,一直望到窗户发白,等到自己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门外已经吵闹得不能再睡了。她起来,头有点昏沉,用冷水洗了洗脸,才算清醒一些,匆匆吃了点水泡饭,就到厂里上工。她打起精神在车间里做生活,像往常一样的卖力,生怕别人看出她昨晚一宿没有睡觉。刚才汤阿英叫她,心里便有点不宁静,听汤阿英老是问她这个那个,心里更是忐忑不安。她心里确实难过,但不是为了徐义德的坦白,是因为徐义德坦白让她看清楚了自己不对。她的声音有点呜咽,低着头,抱歉地对汤阿英说:
  “我过去的眼睛瞎了!”她说完了,在等待汤阿英批评她。
  汤阿英并没有责备她,相反地,却同情地说:
  “我们懂得的东西太少,谁的眼睛也不能保准没有毛病。”
  出乎谭招弟的意料之外,汤阿英没有一丝儿怪她的意思。从汤阿英简单的话里,她得到无上的温暖,身上仿佛有一股热流打心头流过。现在已是四月天气,她身上穿的是一套蓝细布裤褂,外面加了一件白布油衣,关了车,身上一点不感到热。汤阿英和她并肩走着,使她浑身感到又舒服又惭愧,那温情好似夏天的热气一阵阵迎面扑来。
  她们两个人走到细纱车间,谭招弟望着那灰布门帘,她想起那次和徐小毛骂细纱间的往事。她的脸忍不住绯红了。她抓住汤阿英的手,内疚地说:
  “我对不起细纱间的姊妹们……”
  讲到这里,她再也说不下去了。汤阿英紧紧握着她的手,不介意地答道:
  “过去的事算哪。”
  “不。你能原谅我,”她注视着汤阿英的脸庞说,“郭彩娣她们不会饶我……”
  “她们不会计较这些的……”
  “我没有脸见她们……”说到这里,谭招弟的眼光凝视着一排排洁白的细纱绽子,步子放慢,踟蹰不进了。
  “自家姊妹,不要紧,”汤阿英站了下来,劝她道,“等一歇,我给她们说好了。”
  “我受不了……”谭招弟心里想,你一句她一句的冷言冷语一定会说个不完。冷茶冷饭好吃,冷言冷语难受。谭招弟的嘴从来不饶人的,难道这一次用封条把自己的嘴封住,任旁人随意奚落吗?她越想走的越慢,拿定主意,改口道,“阿英,我要回车间里去一趟……”
  “做啥?”
  “有点事体……”谭招弟没想好去做啥,只是说,“有事……”
  “车子不是收拾好了吗?”汤阿英看出她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料定还是怕见人,便拍了拍胸脯,对她说,“招弟,我的话你不相信吗?”
  “相信。”
  “那就好了,同我走,到了饭厅里有谁讲不三不四的话,我给你说……”
  谭招弟感激的眼光落在她的脸上,那眼光透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情,不过脚下的步子快了。
  饭厅里有几个人已经吃过饭,匆匆忙忙往车间里走去,准备等人到齐了读报。谭招弟低着头走,啥人从她身边走过,她一点也不知道。汤阿英当然看的一清二楚,她给姊妹们一边打招呼,一边向饭厅走去。跨进饭厅的门,谭招弟的心就怦怦地跳,那一片黑乌乌的头就好像全转过来朝她看。那一片杂乱的分辨不出来在讲啥的声音也仿佛在谈论她。进了饭厅,再也没有办法了,她只好跟在汤阿英身后走去。汤阿英走进去,看见郭彩娣她们那一桌正好空着两个位子,大家装了饭,拿着箸子,没吃,在等人。汤阿英走过去拿了两个空碗,递一个给谭招弟,两个人去装饭。汤阿英装好了坐下来,谭招弟没留意桌上坐的啥人,也坐了下去,拿起箸子,抬头一望,正好看见坐在自己对面的是郭彩娣。她马上站了起来,迅速地坐到隔壁那张桌子的空位上去。汤阿英顿时放下了碗,过去把谭招弟拉过来,一边说: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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