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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早晨(周而复)-第1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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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哪能啦?”
  谭招弟眼睛愣愣地说不出话来,低着头在望着饭碗。管秀芬看谭招弟那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的尴尬相,便对汤阿英说:
  “人家嫌我们桌上的菜不好。”
  汤阿英奇怪地把两张桌子上的菜认真地望了望,两张桌子上都是三菜一汤:红烧刀鱼,炒肉片,素烧青菜和咸菜场,没啥不同。她当时不懂管秀芬这句话的意思,费解地皱起眉头,说:
  “不是一样的吗?”
  郭彩娣懂得管秀芬那句话的含义,直截了当把话讲穿,笑了笑,说道:
  “不是菜不好,是嫌我们人不好啊。”
  谭招弟急得面孔发烧,想站起辩解,却让管秀芬抢了先:
  “我们人不好,请批评批评呀,我们也不是坚持错误死不承认的人啊。”
  管秀芬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根犀利的针,刺在谭招弟的心眼上,痛得叫她流出眼泪来,可是又不得不把眼泪忍着,往肚里倒流。她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
  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汤阿英这才听出郭彩娣和管秀芬两人说话的意思。她好容易把谭招弟劝了来,别让她们两人几句话说僵了,于是把刚才在车间的情形给大家说了一遍。从汤阿英的嘴里知道谭招弟发现自己错了,郭彩娣心头的气稍为平了。管秀芬却还不放松,她说:
  “以后眼睛可要睁大点,别再乱怪我们细纱间不好了。我们的肚皮差点没让你气破了。”
  她说完话,夹了一块刀鱼,一边吐刺,一边细细地在咀嚼刀鱼的味道,好像同时也在欣赏自己这几句话。
  郭彩娣看管秀芬死抓住谭招弟不放,便代谭招弟打抱不平,瞪了管秀芬一眼,说:
  “招弟已经认错了,你还要说这些不咸不甜的话做啥?”
  “哪天小管的嘴饶人,那就好了。”汤阿英嘻着嘴,望着管秀芬说。
  “好,我不说,我不说,别弄到后来反而怪我管秀芬不是。”
  她半生气半开玩笑地一个劲划饭。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郭彩娣心直口快地说,“谁冤枉过你?”
  郭彩娣这么一说,管秀芬不好再开口了。谭招弟开头就怕郭彩娣不饶她,想不到现在郭彩娣相帮她说话,她心里说不出的感激,左手捧着碗,右手拿着箸子,发痴似的呆着,竟忘记吃饭了。
  汤阿英夹了一箸子的肉片放在谭招弟的碗里,关切地说:
  “快点吃吧,饭要冷了。”
  落纱工董素娟坐在桌上吃饭,她闹不清她们刚才讲的那些话究竟是啥路道,她想参加进去搭两句,却又插不上。她那一对小圆眼睛直往她们几个人脸上看来看去。她最不了解的是谭招弟,平常她最佩服谭招弟,也最怕谭招弟,想不到今天谭招弟给大家说得不言语,真是奇怪极了。她忽然听到广播里钟珮文的声音,便大声叫道:
  “你们听!”
  大家注意力集中在广播上。钟珮文亲自广播:
    ……昨天夜里开仔一个说理会,打了胜仗回转来,收获大得来胡海海。现在我把经过情形搭仔战利品,全都唱出来。徐义德起先还想把花样翻,只说小来大不谈,鸡毛蒜皮一大堆,经不起我伲职工一声喊,将他的底牌翻开来,人证物证来校对,徐义德目瞪又口呆,只得低头来认罪。我伲初步算一算,数目大得吓煞哉。自从解放到现在,徐义德他盗窃国家经济情报、偷税漏税七亿九千一百一十一万五千元,他行贿干部七千五百万,他偷工减料有六亿一千三百五十五万七千二百九十五元,他盗窃国家资财二十七亿七千四百五十五万五千元。我伲把账结出来,他总共偷盗国家财产四十二亿五千四百二十二万七千二百九十五元。假使一个工人每月工钱三十万,要做一千一百八十一年还多一眼。我伲辛辛苦苦增产节约六个月,早上工来晏下班,只是捐献十万万。现在不法资本家,他一偷就是三架飞机缺一眼眼。他这卑鄙的坏行为,我伲毫不留情的把他翻开来。他赖不脱来推不开,只得把头低下来……
  钟珮文清脆的富有旋律的快板唱完,饭厅里立刻翻腾着恣情的胜利的声浪。汤阿英这一桌更是笑个不停,钟珮文的快板固然吸引住她们,更重要的是快板表达出她们的胜利。管秀芬心里还隐藏着另外一种喜悦:钟珮文确实不错,能文能武,运动场上是篮球健将;黑板报上是作家,现在又成了快板专家,自编自唱,全厂的职工们都知道文教委员钟珮文,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今天是礼拜六。昨天她答应了他今天晚上到中山公园去白相。她抬头望着挂在墙上的扩音喇叭笑了,仿佛通过那个喇叭可以看见钟珮文似的。
  吃完饭,郭彩娣忘记了过去的一切,她主动地过去拉着谭招弟的手,谭招弟扶着汤阿英的肩膀,汤阿英拉着管秀芬的左手,一同欢天喜地从饭厅走出来。董素娟见她们走了,连忙放下箸子,一口气追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急着说:
  “等一等,一道走。”
  郭彩娣和她们都站了下来。郭彩娣回过头来对董素娟说:
  “快来吧,小鬼头!”
  董素娟走上去一把抓住郭彩娣的手,得意地和她们手搀着手,一同向车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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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进领了一个青年走进x光部,黄仲林抬起头来向他浑身上下打量一番:那人穿了一身深灰色的布人民装,里面的白布衬衫没有放在裤子里,下摆露在人民装上衣的外边;帽子戴得很高,一仰头仿佛就要掉下去似的。他左胳臂挟着一个深黄布做得公文包,挟得很紧,好像里面装了很重要的材料,怕掉了似的。黄仲林一看,心里便有了数,微笑地问童进:
  “是来调查材料的吗?”
  童进愣着两只眼睛,奇怪地问:
  “我还没有介绍,你哪能晓得的?黄队长。”
  “是他那身服装和他手里的公文包告诉我的。”黄仲林笑了笑,接着说,“恐怕还是从苏北来的吧?”
  那个青年点点头。童进更是吃了一惊,几乎是跳到黄仲林面前说:
  “你简直像是活神仙,啥事体都不用讲,一看就晓得了。”
  “我不是活神仙。”黄仲林到了福佑药房以后,亲自把朱延年的材料仔细看了三遍,几个主要活动方面都牢牢记在脑筋里。苏北方面是个重点,张科长的事那边始终没有派人来。今天从那个青年的服装举止上看,他估计是从那边来的,果然叫他猜对了。他说,“有辰光估计对了,有辰光也会猜错的。”
  “不,你估计都对,真像活神仙。”
  “你要烧香吗?”他打趣地问童进。
  童进嘻着嘴,笑而未答。
  “别开玩笑了,还是我们来谈谈吧。”黄仲林的态度顿时严肃起来,对那个青年说,“贵姓?”
  那个青年打开深黄布的公文包,把区增产节约委员会的介绍信递过去。黄仲林看了看,把介绍信放在桌子上的卷宗里,抬起头来说:
  “李福才同志,张科长怎么样了?”
  “唉,别提了。”李福才长长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用着感叹的语调说,“‘三反’一开始,我们的科长心神就不定,整天愁眉苦脸,老是有一肚子的心思。大家劝他,有啥事体,早点和大家谈谈,没有关系。我们晓得是啥事体,也好出力。
  他老是对我们科里同志说:没啥事体,没啥事体。他参加‘三反’的会议不积极,每次会议坐在那里,老是不发言,看上去,又好像有一肚子话要说。有时,在我们处长面前却特别积极,话比谁还多,只是老讲相同的话,没有内容。他是我们的科长,他有情绪,你说,黄队长,我们科里工作哪能搞的好?打虎也不得劲。别的科里都打出老虎来了,有的还是大老虎,就是我们科里一个老虎也打不出来。你说急人不急人?我们都急的不行,张科长一点也不急。第二个战役开始,张科长可急了,整天跑来跑去,像是有什么急事,可是科里啥急事也没有。他就是在科里坐不住,脾气忽然变得特别好,谁有什么事找他,他都同意,并且帮忙。有一天,处长找他谈话,他回来面孔铁青,我们料到一定是吃了处长的批评,可是,还不晓得他出了事啦……”
  “啥事体?”童进问。
  黄仲林向李福才微笑点了点头,表示他知道张科长一定会出事,从他的笑纹里透露出来好像出了啥事体也清楚。
  “啥事体?——张科长原来也是一只老虎。”
  “哦!”童进不了解机关里“三反”的情况,听说张科长也是一只老虎,不禁大吃一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惋惜地说:
  “张科长那样的老干部,居然也是老虎,真正想不到。”
  “这有啥想不到的,”黄仲林从李福才的话里证实了自己的估计。他想起刚到福佑药房,童进他们向他汇报的那些情况,便气愤愤地说,“到了朱延年的干部思想改造所,哪能不变呢?”
  “我们科长自己也不好,”李福才说,“从你们转来的材料看,他不应该接受朱延年这个坏家伙的钱和那些物事。”“你说的对。”黄仲林指着李福才的面孔说,“张科长经不起朱延年的糖衣炮弹,应该他改造朱延年,不料被朱延年改造了。”
  “朱延年这家伙腐蚀了许多干部,真是害人精。”童进咬牙切齿地说,“这次可不能放过他呵!”
  “当然不能放过朱延年,”黄仲林把话题拉回来,问李福才,“现在张科长怎么样啦?”
  “后来我们晓得组织上找他谈过几次话,他心里很恐惧,不敢老老实实交代问题,怕说出来要受处分。处长请示上级,决定他停职反省,……”
  “这个决定很正确。朱延年把他改造过去,我们再把他改造回来。”黄仲林点点头说,“停职以后,坦白了没有?”
  “初步写了一些材料。没两天,组织上派我到上海来调查材料了。”
  “你来,我们很欢迎。关于张科长的事体,童进同志可以同你谈。你们谈了以后,还可以找夏世富谈谈。夏世富这个人很滑头,不是一次能谈出来的,要耐心和他谈。书面材料在我这里,你可以看。”他望着李福才说,“苏北方面关于朱延年的材料,还希望你多提供一点。”
  “那没有问题,我带了一点来,”李福才连忙打开深黄布公文包,急着问,“要不要现在就给你?”
  “交给童进同志好了。”
  李福才拿出材料来,迟疑地望着黄仲林。黄仲林便给他介绍:
  “童进同志是我们‘五反’检查队材料组组长,交给他一样的。”
  李福才把厚厚一包材料送到童进手里。黄仲林对童进这么信任,他认为是人生最大的一种幸福。他感到十分愉快。那天向黄仲林汇报朱延年和马丽琳勾结的诡计,黄仲林不但没有责备他,反而鼓励他,简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当天晚上,他就投入“五反”运动,积极和叶积善他们商量,怎样帮助黄仲林做好福佑“五反”检查工作。第二天,黄仲林召集了童进和叶积善这些积极分子开会,成立了组织,童进担任了材料组的组长,叶积善是群众工作组组长,黄仲林自己兼任资方工作组组长……迅速展开了工作。
  这消息很快从夏世富的嘴里传到朱延年的耳朵里。朱延年立刻去找黄仲林,哭丧着脸,说了童进许多坏话,希望黄仲林主持公道。黄仲林听完朱延年那一套鬼话,冷笑了一声,说:
  “我正要找你,你谈了很好。”
  “我晓得黄队长在市面上混的人,啥人在你的眼睛里也瞒不过去。童进这样的人,别看他表面老老实实的,心眼可坏哩。你一看一定就晓得了。我用人不当。他到店里来是我一手提拔的,没想到竟欺负到我的头上来了,叫我戴绿帽子。要不是黄队长,我还不好意思说出来哩。”
  “童进到我这儿来告了你……”
  朱延年霍地站了起来,生气地把袖子一卷,仿佛要找童进打架似的,说:
  “古人说得好,恶人先告状。一点也不错。朋友妻不可欺,他连我这个经理的老婆也下手哩!”他有点心虚,问,“他告我啥?”
  “你自己清楚。”
  “我?黄队长,你别听他瞎三话四。我找他来,三头对面,一定要谈清楚。”
  “不必找他,问题很清楚。”
  朱延年心头一愣,发觉局势有点不妙,他想设法挽回,把希望寄托在黄仲林身上,恭维道:
  “黄队长明察秋毫。希望黄队长给我做主……”
  黄仲林鹰隼一般的目光,注视朱延年,严正地对他说:
  “陷害好人,破坏‘五反’,你晓得这个罪不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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