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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早晨(周而复)-第1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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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好了饭,奶奶忙着把红烧猪肉和百叶炒肉丝这些菜端上桌子,催大家趁热吃。学海斟酒,让秦妈妈坐下。秦妈妈坐下,并不动箸子,要巧珠奶奶来一同吃。巧珠奶奶不肯,叫他们先吃。大家都要等巧珠奶奶。巧珠过去把奶奶拉来。全坐好了,学海举起杯来,对大家说:
  “来,我们痛痛快快地干它一杯!”
  今天恰巧学海和阿英都不上班,昨天晚上他们两个人商议好了,今天要吃它一顿。因为徐义德在“五反”工作检查总结大会上向工人阶级低头认罪,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大喜事,要庆祝一番。阿英到上海来,全靠秦妈妈照顾,进沪江纱厂又是秦妈妈介绍的,她提议把秦妈妈请来,学海完全赞成。今天一早秦妈妈就来了,不知道学海忽然为啥请客。到了他家以后,见没有外人,便没有问起。现在听学海说“痛痛快快地干它一杯”,就问道:
  “今天是你的生日吗?”
  “不是。”
  “是你的?”秦妈妈的眼睛望着汤阿英。
  “也不是,”汤阿英想起今天没有告诉秦妈妈为啥请她来吃饭,说,“是我们大家的生日。”
  “大家的生日?”秦妈妈的眼睛里闪出怀疑的光芒。
  “是的,我们大家的生日,”汤阿英肯定地说,“你忘记‘五反’工作检查总结大会了吗?”
  秦妈妈懂得汤阿英的意思了,举起酒杯,和学海他们碰了碰杯,笑着说:
  “对,我们大家的生日,来,痛痛快快地干一杯!”
  学海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用空杯子对着秦妈妈。秦妈妈的嘴唇只碰了碰酒杯,喝了一点,皱着眉头,再也饮不下去了。
  “干杯!”学海催促她。
  “我不会喝酒,学海,你还不晓得吗?”
  “刚才你自己说的痛痛快快地干一杯……”
  “慢慢来,这杯酒我喝完了就是。”
  学海不再勉强她喝。巧珠从板凳上站了起来,指着学海面前的烧酒瓶说:
  “我也干一杯,爸爸。”
  奶奶立刻瞪了她一眼:
  “不准,小孩子不准喝酒。”
  “唔……”巧珠不满意奶奶,她的两个小眼珠向奶奶瞅了一下。
  这回是爸爸满足了她。学海用箸子在酒杯里沾了一点酒,送到她的小嘴里,说:
  “好,你也尝一点。”
  “看你把孩子宠的……”奶奶不赞成孩子养成喝酒的习惯,也不同意别人满足巧珠的要求。
  “今天让大家高兴高兴,尝这么一点酒,算啥。”
  “对,高兴吧。”奶奶不满地说。
  巧珠的眼睛盯着爸爸的箸子。学海说:
  “当然要高兴,是大喜事嘛。”
  阿英接上去说:
  “过去余静同志说什么工人阶级领导,老实说,我不大懂,也不晓得哪能领导法。这次‘五反’,我可明白了,晚上想想,越想越开心。”
  “是呀,”秦妈妈接着说,“我活了四十多岁了,做了几个厂,从来没有看过老板这样服帖的场面。徐义德这样服帖,我看是他一生一世头一回……”
  “当然是头一回,”学海兴奋地说,“过去他在沪江厂,大摇大摆,哪里把我们工人放在眼里!现在,哼,不行了,得听我们工人的领导。”
  “我们工人要领导,这个责任可不小呀,以后啥事体都得管啦。”
  秦妈妈听阿英的口气有点信心不足,她不同意阿英的看法,很有把握地说:
  “怕啥,过去厂里的事,哪件事不依靠我们工人?没有工人,厂里生产个屁!”
  巧珠奶奶听不懂他们在谈啥,但是知道老板徐义德服帖了,工人抬头了,她惊奇天下竟有这样的事!他们谈话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凝神地在谛听。
  “对呀,我们有工会,有区委,上头还有市委,我们工人要大胆负起领导责任,搞好运动和生产,监督资方。”
  “对!一点不错!”秦妈妈完全同意学海的话。
  学海眉毛一扬,给大家斟了酒,端起杯子,站了起来,大声地说:
  “来,再干一杯!”
  秦妈妈和阿英站了起来,巧珠和奶奶坐在那里没动。学海把巧珠奶奶拉了起来,说:
  “娘,你也和我们干一杯,高兴高兴。”
  “我也来凑个热闹……”巧珠奶奶举起了杯。
  你碰我的杯,我碰你的杯,发出清脆的愉快的响声。
  忽然有一个中年妇女一头闯了进来,看见大家兴高采烈地在碰杯,一脸不高兴地说:
  “你们倒高兴,碰杯哩!”
  阿英回过头去一看,见是谭招弟,开玩笑地说:
  “你的鼻子真尖,今天忘记请你,你自己却赶来了。”
  秦妈妈也回过头来,望了谭招弟一眼,说:
  “她吗,鼻子比猫还尖哩,啥地方有吃喝,总少不了她。”
  谭招弟把脸一沉,生气地说:
  “我呀,早吃过了,才没有心思吃你们的饭哩。”
  汤阿英听出谭招弟话里有话,没再和她开玩笑,认真地问她:
  “招弟,你又发啥脾气哪?”
  “啥脾气?你不晓得吗?”谭招弟看到啥事体不满意,以为天下人都应该和她一样的不满意。
  “我也不是你肚里的蛔虫,哪能晓得?真奇怪。”
  “昨天你没有参加总结大会吗?”
  谭招弟虽然开了一个头,可是汤阿英仍然莫名其妙,反问她:
  “昨天我们两个人不是一道去参加的吗?”
  “那就对了。”谭招弟的气还没有消。
  “招弟,有话好好说,”秦妈妈站起来,拉着谭招弟的手说,“阿英和你也不是外人,那么熟的姊妹,有啥话不能慢慢说?”
  “秦妈妈说的对,”巧珠奶奶放下手里的箸子,也插上来说,“你对阿英有啥意见,讲出来,我来给你们评评理。”
  谭招弟见大家上来劝解,气平了点儿,语调也缓和了些:
  “我对阿英没啥意见……”
  她这一讲,大家全不明白了,异口同声地问:
  “对啥人有意见呢?”
  每一个人都以为谭招弟对自己有意见,又不好明说,只是把眼光停留在她脸上,注视她的表情,大家不言语。谭招弟也没言语,沉默了半晌,谭招弟低声地说:
  “杨部长。”
  汤阿英立刻想起昨天散会的辰光,谭招弟忽然一个人溜走了的情形,诧异地问她:
  “你这个人啊,对啥人都有意见,——杨部长啥辰光得罪了你?”
  谭招弟回答得很干脆:“没有。”
  “你为啥对他有意见?”秦妈妈把谭招弟往床上一拉,说,“你坐下来,给大家说说清楚。”
  谭招弟觉得已经点明了,奇怪大家为啥还不清爽,问:
  “你们不晓得?”
  秦妈妈说:“晓得了还问你?”
  谭招弟昨天听了杨部长最后的讲话,心中非常不满意,不等他讲完就想站起来走出会场,一想前面坐着徐义德和梅佐贤他们,左右挤满了职工同志们,没散会一个人先走不大好,按捺下心头的愤怒,好容易等杨部长讲完,便撅着屁股走了。她回到家里怎么也想不通,横想竖想,都认为杨部长讲的不对,躺到床上迷迷糊糊睡去,才没想。今天起来,收拾收拾,吃过中饭,便奔来找汤阿英。她以为汤阿英也不满意杨部长的讲话,一定也在家里生气,准备和她痛痛快快地诉说一番。她没想到她们在碰杯喝酒,真叫做火上加油,气上生气,忍不住流露出不满的情绪,讲话的声音有点儿颤抖:
  “我们早巴望,晚巴望,好容易巴望到杨部长带着‘五反’检查队来了。我们职工动员起来,打破顾虑,扯破脸皮,给徐义德这些坏家伙斗,早斗,晚斗,把徐义德斗服帖了,总以为该赶走徐义德,让我们工人出头露面了。啥人晓得不单是不赶走徐义德,还要他戴罪立功,从宽处理,还要提升一级,你说天下有这个理吗?”
  她的面孔朝秦妈妈望着,希望得到一个满意的肯定答复。这问题秦妈妈没有想过,突然给谭招弟一问,倒叫她愣住了,一时回答不上来。汤阿英认为杨部长不错,她知道杨部长是区委的统战部长,代表区增产节约委员会来的。他讲的话一定不错。她说:
  “杨部长讲话一定有道理……”
  谭招弟不等她说下去,拦腰打断,气冲冲地问:
  “啥道理?他要我们扯破脸皮斗,斗服帖了,啥戴罪立功呀,啥从宽处理呀,啥提升一级呀,他做好人,我们做坏人,就是这个道理吗?”
  “话也不是这么说……”这是学海的声音。
  “哪能说?”谭招弟一点不让步,顿时顶上一句。“杨部长代表区里来的,”汤阿英说出自己的意见,“一定不是他个人的意思……”
  “管他谁的意思,我就是不同意这样做。”谭招弟摇摇头,说,“杨部长啥都好,就是这点不好。”
  秦妈妈坐在床上想了一阵,反问谭招弟道:
  “把徐义德斗服帖了,不叫他戴罪立功,难道要把他赶走吗?”
  谭招弟心里说:“那当然哪。”
  “我们党现在的政策,并不没收私营企业,这个厂还是徐义德的啊!”
  谭招弟听秦妈妈一说,头脑忽然清醒过来,觉得把徐义德赶走不符合党中央的政策呀!可是她嘴上还转不过弯来,并且想到从宽处理无论如何是不应该的,要重重处罚才能出心头的那口气。她说:
  “我想不通!”
  巧珠奶奶见谭招弟一进来,弄得大家酒也不喝菜也不吃,桌上的酒菜都快凉了,而她们的谈话呢,还没有尽头,忍不住插上来说:
  “招弟,不管通不通,先来吃点儿吧。”
  “不,我吃过了。”
  “那么喝一杯……”汤阿英让谭招弟坐到桌子旁边来。
  巧珠对谭招弟说:“阿姨喝酒,阿姨喝酒。”
  谭招弟半推半就地坐在汤阿英旁边。学海给谭招弟斟了一杯酒,说:
  “酒都凉了,快喝。”
  谭招弟端起酒杯,想起杨部长的讲话,又放下杯子,说:
  “我一定要找余静同志问问清爽。”
  “找杨部长也可以,”学海举起杯子,说,“先喝了这杯……”
  谭招弟又端起杯子,送到嘴里,一口把满满一杯酒喝得干干净净。她放下酒杯,刚要坐下去,发现草棚棚外边有一个五十上下的人,左手里提着两个四四方方的纸盒和两筐子的面筋,背有点儿驼,觑着眼睛,东张张,西望望,像是在找人。她不禁脱口大叫了一声:
  “有人……”
  大家的眼光都随着谭招弟的惊诧的声音向门口望去。阿英一见那人立刻放下手里的箸子,奔了出去,紧紧抓住那人的手,注视那人的脸,她的眼眶里有点儿润湿,半晌,才激动地叫道:
  “爹,你哪能来的?”
  学海看见阿英跑出去和那个人这样亲热,他有点莫名其妙,听到阿英叫唤的声音,才知道是自己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丈人来了。他走了出去,亲热地叫了声:
  “伯伯,里面坐……”
  汤富海给他们夫妻两口拥着走进了草棚棚,阿英给爹介绍了草棚棚里的人以后,欢喜地问:
  “你事先为啥不写封信来……”
  一提起信,汤富海心里就不高兴,他沉下脸来,瞪了阿英一眼:
  “写信有啥用?人家不肯来,只好我自己来了。”他看了看草棚棚的陈设,气呼呼地说,“在上海过舒服日子啦,把乡下老头子忘哪。要是写信告诉你,怕不欢迎老头子来哩!”
  从爹的口音里,猜想出来一定是因为没有回乡下去,引起爹的不满,怪不得复了他的信过后,一直没有信来哩。她急得脸涨的绯红,慌忙解释爹的误会,说:
  “因为‘五反’,厂里忙的不行,实在走不开,哪能会把你忘记哪。早两天,还同学海谈起你们哩,见没有信来,正想写封信问候你,——你为我们儿女吃辛受苦,我们没有一天不想你的!你先来封信说啥辰光到,我和学海好去接你……”
  阿英说到后来,声音低沉,语调里含着受了冤枉似的。她的眼角上滚下一粒粒的透明的泪珠,呜咽地再也说不下去了。
  学海接上去说:
  “伯伯,阿英可想你们哩。早两天还给我商量,想等‘五反’结束,就到无锡去看你们,没想到你自己来了。说实话,我也想去看看你和阿贵弟弟哩!”
  “哦!”汤富海觉察到有些错怪了好人,原来他们都想着他哩。但是上次写信要他们回家,他们推说“五反”忙,走不开。他认为不对。今年是个欢喜年啊!他还想讲阿英几句,出出积压在心里的闷气,见阿英低着头流眼泪,话到嘴边又不忍再说了。
  秦妈妈看他们三个人僵在那儿,起初摸不着头脑,后来知道了是这么回事,便从旁解说:
  “为了‘五反’,很多人都没回家,不是阿英一个人,富海,阿英是个好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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