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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马上挂电话找夏世富,才知道关在公安局。她放下电话,穿上平跟皮鞋,橐橐地下了楼,雇了一辆三轮,连价钱也来不及讲,说了一句公安局,就催三轮车夫快蹬。三轮车夫一边加快速度蹬,一边回过头来问她是总局还是分局。她说是四马路总局,三轮车飞一般地在柏油路上奔驰而去。
到了总局,她打听不到朱延年的任何消息。因为案情复杂,暂时不能接见。她失望地走了出来,顺着子街,漫无目的地徘徊。到了河南路口,南来北往的各种车辆堵住去路,她这才想起不能这样走下去,应该想办法救朱延年。她想起了徐义德和朱瑞芳,打电话去,那边是林宛芝接的,回答两个人都不在家。她现在去也是白跑。她在上海没有亲戚,朋友大半是舞女和大班,过去往来的客人,早就断了关系,就是在百乐门舞厅结识的那些姊妹,也很少往来了。她不管这些,上门找她们去,也许有一丝希望哩。比较熟悉的几个姊妹,她都找了,也见到了,但她们不是摇摇头,就是耸耸肩,同情地叹息一声两声。对这样重大的事,她们全表示没有办法。她在马路上彷徨,认为最有希望的还是朱瑞芳。徐义德是上海滩上的红人,这点事还没有办法吗?她径自上徐公馆去了。宋瑞芳不在家,徐义德不在家,连林宛芝也不在家,等了很久,不见他们回来。老王说,不知道他们啥辰光回来。夜已深了,家里还有事,只好回来了。他们回来,她要老王打电话告诉她。
她回到家里,斜躺在床上,左胳膊垫着枕头,右手托着微微发青的脸庞,两眼盯着淡绿色的衣橱,仿佛在寻找啥,啥也没有找到,失望地愣着,心中感到无边的空虚。
往事潮水般的涌上她的心头。她想起第一次在百乐门舞厅遇见朱延年,真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俊秀男子,豪爽,阔绰;在以后的往来中,更发现他有事业心,有手腕,有魄力,正如严律师所谈的是工商界不可多得的人才。她觉得把自己终身委托给这样的男子是幸福的,那天晚上便决定答应留他在这间房子里过夜。婚后的生活是愉快的。她虽然把自己的私蓄拿一些出来给他用,但正像他说的一样:福佑药房一天一天发达,现在不仅仅在上海西药界闻名,连全国各地西药界也知道上海有家福佑药房了。她能在事业上对他有些帮助,他不但非常感激,并且将来福佑药房不只是他朱延年一个人的企业,而是朱延年和马丽琳共同的企业了。他们两人结婚没有多久,马丽琳首先拿出五千万元存到福佑的户头里,作为她初步的投资。这五千万元,第二天就给福佑支付了到期的支票。过了没有两个月,朱延年说香港到了一批押汇货色,要付三千万现款才好起货。马丽琳不懂得押汇,只听他说这批货色可以赚很多钞票,她又拿出三十两金子给他。他答应这批货色抛出去就还她。不知道这是一批啥货色,朱延年永远也抛不出去。她虽然收不回来那三十两金子,经他再三怂恿,同意算做投资。她做了将近十年舞女,手头积蓄的一些现款,都慢慢转到他手里去了。她得到唯一安慰的是他经常给她带来福佑生意越做越大的喜讯。她当然并不完全相信,侧面从夏世富那里了解了解,再到徐公馆朱瑞芳那里探听探听,又不得不叫她相信。有时连徐义德的口气也不同了,赞扬朱延年做生意确实有一套办法。福佑生意做开了,它的前途谁也没法估计会有多大。
在她希望的峰巅,五反运动展开了。朱延年的脾气变得乖戾,有时非常暴躁。那天晚上她没有能够引诱上童进,朱延年骂了她,又打了她。她开始发现他变成另外一个人,但旋即又原谅了他:男子在紧急的时刻,发点脾气也是难免的。她想起过去一直对她很好,从来没有打她骂她,更增加原谅他的理由。她盼望他早一点过了“五反”这一关。他保险自己没有问题,顶多拿一笔钞票给政府就没事了。现在出了事,连人也回不来了。
她的眼光从淡绿色的衣橱移到淡绿色的小圆桌上,玛瑙色玻璃瓶里插着一支萎谢了的白玫瑰,一片一片花瓣落在紫红的丝绒桌毡上,枝头上剩下没有几朵花了。她懒得去收拾,也懒得去看,一心怀念着朱延年。
一直守候到深夜,她听见门外叫卖赤豆汤的过去了,面包和五香茶叶蛋的叫卖声也消逝了,岑寂的夜上海,再也听不到声音,老王始终没有打电话来。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在梦中,她猛的听见清脆的铃声,立刻惊醒,睁开惺忪的睡眼,望着电话机,果然是电话铃响了。她以为是徐义德的,或者是朱瑞芳的,一听口音,却是童进,不但没有一个字提到朱延年的消息,而且要她去店里应付债户。她懒洋洋地说没有工夫,要谈,请童进他们来。挂上电话,她才发现太阳已经照到床前,快中午了。她睡的太晚,身子虽然疲倦,但是勉强支持,霍地从床上跳了下来。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寻思徐义德为啥没有电话来。她想,也许徐义德知道了,正在设法,没有一个眉目,当然不能打电话来,怕给她增加忧虑。凭徐义德在上海工商界的地位,一定有办法的。
童进来了。她无精打采地下了楼,走进客堂,坐在进门左边那张太师椅上。童进和夏世富坐在她对面的太师椅上。她看见夏世富也来了,好像会给她带来希望。她问夏世富:
“朱经理有消息吗?”
“消息,有……”夏世富说到这里,用眼睛向童进斜视了一下。童进过去在夏世富的眼睛里不占重要的位置,因为他是朱经理面前的红人,只听朱延年的。别人的意见他根本不听,小小的童进不在他的眼里。现在朱延年被捕了,童进是物资保管委员会的主任委员,得听童进的话。他不知道该不该把朱经理的消息告诉马丽琳,刚露了点风,就连忙煞住了。
马丽琳从他的眼光里已经察觉出一点苗头,会意地转过来问童进。
“关在公安局看守所。听说今天要转到法院去了。等送到法院,你可以去看他……”童进说。
“好的,”她说:“我和他结婚以后,他没有一天不回来的。昨天我整整一夜没有闭眼睛。他在监牢里,也一定睡不着。天气虽说暖和了,可是他一点换洗的衣服也没有带去,被也没有一床……”
“这些,你放心,里头会管的。”
“里面的物事龌龊……”
“现在的监牢和过去的不同,一点也不龌龊。”
她给童进这么一说,一时说不上话来了。夏世富给她打了圆场,说:
“现在的监牢的确和过去的不同,里面管理的很好。将来你去看他,也可以送点衣服进去。”
马丽琳还想说下去,童进怕耽搁时间,打断她的话,把店里各方面讨债的情形给她叙述了一番,要她到店里去一趟。她紧紧闭着嘴,很久没有说一句话。夏世富不知道怎么说是好,望着观音菩萨面前小香炉里袅袅升起的乳白色的烟发愣。等了一会,她还没有开口,夏世富觉得自己非说两句不行,因为童进在路上给他说好了,两人一同劝她,他轻描淡写地说:
“你有空,还是去一趟好。”
“这些人,真没良心,人家出了事,还逼着讨债。”她心里仍然惦记着朱延年,说:“我没辰光去,别理他们。”
童进听她口气坚决,心中很不舒服。福佑药房是朱延年开的,和她脱不了干系。朱延年给抓进去,她不出面哪能行呢?他按捺下心中不满,冷静地劝说:
“福佑欠了债,人家当然要来讨,也不能怪别人。”
“早不讨迟不讨,朱延年一出事,就都来讨了,真不够朋友。”她向客堂外边的门撇一撇嘴,好像讨债的人就在门外,有意讲给他们听似的。
“唉,这些人也是的……”夏世富答了一句。
“经理不出事,那些人还有个指望。”童进不同意她的看法,也反对夏世富随便附和。他说,“经理抓进去,外边传开了,谁也怕债务清偿不了,当然都抢着上门来讨。福佑负债的数字不小,也不能怪人家逼得紧……”
“不怪就不怪,谈这些也没有用,反正我不去。”
“不去不好吧?”童进望着她。
“我不去,”她丝毫没有改变主意,她知道去了面对面不好应付,不出面好留个余地。她有把握地说,“请你告诉他们,等朱经理出来,欠他们的债全部还清。”
“那数字可不小呀!”
夏世富同意童进的意见,伸伸舌头,说:
“很大!”
“不管多大数目,只要人出来,一定还——经理有的是钱。”她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对他们两人挥挥手说,“你们放心好了。”
她虽然有点要送客的意思,童进却还稳稳坐在那里没动。
见她很笃定,他越发有点急了:
“现在福佑是资不抵债……”
“啥资不资?”她听不懂。
夏世富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微笑地解释道:
“就是说,福佑欠人家的债超过自己的资产,把福佑都抵给人家也还不清债务。”
“我不信。”她把头一甩,望着客堂当中挂的那幅东海日出图,回想朱延年过去在客堂里和她谈的福佑资本雄厚的兴旺景气,像东海日出一般。
夏世富放下笑脸,站在她的侧面,低低地说:
“这方面,童进同志晓得的比我们清楚。他是我们福佑的会计主任啊。”
“我早晓得他是会计主任。”她依然凝视着东海日出图,说,“经理的账他全了解吗?”
“全了解。银行里往来的账和客户往来的账都在他手里。”
“不在他手里的账,他晓得啵?”她微微转过头来,望了夏世富一眼,说:“有些存款放在银行里,他不让人知道。”“哦!”童进大吃一惊,顿时如同坠在迷茫茫的雾里一样,有点莫名其妙了。他自言自语地说:“会有这样的事吗?我为啥不晓得?”
“你不晓得的事体多哩!放心好了,告诉他们等经理出来,一定归还。”
夏世富一时也摸不着头脑,惊异地问:
“经理能出来吗?”
他心里想:如果经理能出来,那福佑的情形又完全不同了,他可以像从前那样活跃了。她肯定地说:
“当然能出来,徐总经理会想办法的。”
“就是沪江纱厂的徐义德总经理吗?”夏世富的声音忽然高了,眉头也扬了起来。
“唔。”她很有把握地点点头。
“怕没那么容易。”童进怀疑地说。
“啥人讲的?”她睁大两只眼睛,质问童进。他没吭气。她充满了信心,说:“只要徐总经理一说,再花点钞票,一定会很快出来的。”
童进笑了两声,正要说话,电话铃叮叮地响了。马丽琳脸上立刻漾开笑纹,得意高声地说道:
“一定是徐总经理的电话,你们等一会;告诉你们好消息。”
她走出客堂,没有一会,就回来了,脸上的笑容消逝了,声音也低沉了:
“是你的电话,童进。”
童进接完电话回来,告诉她是叶积善打来的,现在店里又挤满了讨债的人,吵吵嚷嚷要见老板娘,尤其是老正兴饭馆的伙计,坐在店里非要讨清八十三万七千三百元的饭菜钱不走。这是最近朱延年请了两次客欠的。叶积善要童进从马丽琳这里带点现款去还债。
她伸出两只空手来,冷笑一声,说:
“我哪里有钱!”
“刚才叶积善说的,大户还好办,最厉害的是小户,数目不大,吵的最凶,叫的最高,看样子,今天不付,是过不了门的。”
“一共有多少?”
“大概有两三百万。”
“开张支票,到银行去取好了。”
童进还没有开口,夏世富抢先说了:
“这辰光福佑的支票,哪家银行肯兑现?今天就发现好几处退票。”
“和福佑往来的,不是有个银行经理叫……”她想了半晌,才记起朱延年告诉她的那个名字,说:“叫金懋廉的,福佑和他们往来有专用支票。我听朱经理说的,福佑开出多少钱的支票,他们也付。”
童进点点头:
“是有这一家,朱经理一出事,人家马上停止透支了。刚才告诉你的,那笔信通银行一亿五千万的假药质押借款,就是金懋廉经手的。人家讨债还来不及,肯再付现款给你?那不是把钞票往水里扔!”
“金懋廉就是信通银行的……”朱延年和很多银行往来,她闹不清哪个经理是哪家银行的。她说:“那好办,金懋廉那方面是沪江担的保,我今天找徐总经理去,顺便说一声,要金懋廉再帮朱延年一次忙,等他人出来,一道还他。”
“恐怕不行。”
“徐义德和朱延年是郎舅,一定行。”她低下头来,看见自己身上穿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