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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义德这么一顶,马慕韩一时来不及回手,紧绷着脸,在冷静思考。房间里的空气突然紧张起来了。冯永祥马上用双手向马慕韩和徐义德一按,说:
“你们两位少讲两句,也让大家讲讲,好不好?”“我没有禁止大家发言啊!”,马慕韩说,“好,现在听听各位的意见……”
“各业情况不同,”潘宏福首先插进去说,“花纱布公司华达呢的工缴就低,丝织工业大小厂成本不同,而工缴一律,小厂代花纱布公司加工灯芯绒利润很少,一般工缴只够成本,累积资金就有困难了。面粉工业的新工缴,到现在还没有公布,目前是暂行工缴。别的厂我不了解,拿我们庆丰厂来说,生产计划就有影响。特别是上粮公司加工,有时临时分配任务,要求太急,甚至早上交麦,晚上就要粉,或者要在三十六小时完成加工任务,在生产计划上和财务计划上都有很大困难。现在许多行业资金都短绌。别的不提,就说毛纺织工业吧,各厂积存的滞销品在一千亿左右,物资交流大会上,我弟弟说,原来计划推销四百亿,结果只销了四十亿,眼睁睁看着货变不了钱。政府不协助推销滞销品,很难维持再生产。最好政府能贷点款,私营行庄帮点忙更好。”
他一口气说完了。金懋廉会意地接上去说:
“私营行庄帮忙,没问题,特别是在座各位,有啥需要,信通一定帮忙。人民银行存放款利息降低,使得我们私营行庄开放贷款利润不大;不过呢,只要帮助几爿厂,资金宽裕了,和这些厂有业务关系的厂商也可以随着松动;反过来对我们行庄也是有好处的。……”
冯永祥笑着打断他的话,对他说:
“你的算盘真精,连我们的铁算盘也比不过你。”
徐义德忍不住搭了一句:
“那当然,我怎么能和懋廉兄比,他打的是大算盘,我打的是小算盘啊!”
唐仲笙心头郁郁不乐,贷款引不起他的兴趣,无精打采地说:
“货款很好,就怕有些厂商没有胃口。资金短绌固然是困难,市场怕是个更大的困难!”
马慕韩针锋相对地说:
“有路总得走,走一步是一步,困难也只能一个个解决。
我倒赞成懋廉兄的意见。”
“我不是不赞成,”唐仲笙希望马慕韩去北京开会,能把他们的困难反映给中央,忍不住一再强调困难,更不惜和马慕韩顶来顶去。他说,“就是赞成了,解决不了问题,至少不能解决我们卷烟工业的问题。”
冯永祥一见情势不妙,有点剑拔弩张的样子,他慌忙站了起来,像是对大家发表讲演,语调却是京剧道白腔:
“诸位明公,且听小的说个明白。我看目前工商界,好有一比,好比那水面浮了一层油,上面是油呀,下面是水;脸上蛮积极,心里却消沉。诸位明公,我说的对也不对?”
第一个赞成他意见的是徐义德。他回想起自己最近进沪江厂的心情,慢慢流露出不满的情绪:
“是啊!老实说,我就是这样。最近厂里党和工会老是催我订生产计划,我就是没有兴趣。他们要尊重我的三权,我对三权也没有兴趣。过去三权的后果是赚钱,今天三权的结果是三责,也就是三个包袱,趁早掼掉越好。过去权与利相连,现在是权与责相连。所以我很担心,怎么也发生不了兴趣。”
“妙喻,妙喻!”唐仲笙一边吃了一块葱油鸡,一边独自喝了一口加饭黄酒,好像庆祝自己意见得到更多人的支持,笑嘻嘻地说,“阿永看问题确是高人一等。”
马慕韩暗中受了唐仲笙一记,正待还击,见到大家倾向唐仲笙的意见,暂时没有开口。
服务员送进来一大盘烟鲳鱼,这是潘信诚心爱的广东名菜,冯永祥为了讨潘信诚的欢喜,特地点的。他夹了一块,沾了一些黄油送到潘信诚面前的碟子里,潘信诚边吃边看了看大家,心里不同意马慕韩对工商界过于乐观的估计。要是在平时,他绝不计较,但这次不同,马慕韩要出席北京的会议,马慕韩的看法实际上就代表上海工商界的看法。他自己虽然也是代表,但因为身体不大好,不准备去。上海工商界的情况要通过史步云和马慕韩这些头面人物反映,棉纺业的情况,更要靠马慕韩了。他不露痕迹地把大家的意见归纳了一下,长长叹息了一声,慢吞吞地说:
“大家说的一些情况,倒确是很重要的。比如说吧,这里边牵涉到公私关系问题,劳资关系问题,资金和原料问题,利润问题……固然各行各业的情况不同,有好有坏,大小厂商困难不一,不过呢,都有些问题,政府不想法解决,对生产不能说没有丝毫影响。”
“信老说的对,信老说的对。”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潘信诚眯着满是皱纹的眼睛微微地笑了。他站了起来,举着杯说:
“这烟鲳鱼倒不错,我们大家来干一杯。”
大家立即站了起来,马慕韩跟着站了起来,也举着杯,和大家的杯子碰了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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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永祥一坐到卡座里,马上就微愠地质问林宛芝:
“好久不见,连电话也不愿接的样子,大概把我给忘记了。”
“你说啥话,”她坐在他对面,把深咖啡色的手提皮包放在身旁,看了他一眼,说,“别冤枉人。”
“谁冤枉你?”他指着她说,“那你为啥不让我到你那里去呢?”
林宛芝感到冯永祥对她越来越放肆了,不单单是讲话瞎七搭八,而且是动手动脚,叫她防不胜防。要是不严肃对他呢,他步步进攻;等到她板起面孔生他的气呢,他却嬉皮笑脸,叫她哭笑不得,抹不下这个脸来。她讨厌他。他拼命追她,像块狗皮膏药,贴得紧紧的,撕不下来。“五反”的辰光,她不敢得罪他,徐义德的事,还希望他帮个忙哩。等徐义德一过关,她觉得不能和他再这样下去,也对不住徐义德,万一传开出去,对自己的名声不好。同时,平常徐义德的言语之间,流露出来,好像知道她和冯永祥有啥关系。她追问下去,徐义德又总是岔开。她不得不特别小心,千方百计地回避冯永祥。冯永祥呢,像是水银渗地,无孔不入,总找机会牢牢地盯住她。他今天接连给她打了三个电话,她怕他电话不断打来,不如见一次面,把事情谈谈清爽,免得他再纠缠下去。他刚才提出这个问题,叫她难以回答。她看到桌子上空空的,便把话题岔开,招呼服务员过来,自己要了一杯可可,问冯永祥:
“你还是来杯咖啡?”
“你给我要好了。你要啥,我喝啥。”
她给他要了杯咖啡,问他:
“你现在还是每天喝咖啡吗?”
“当然喝,比过去喝得更多。”
“刺激性东西喝多了不好,以后还是少喝一点。”“那个好说,”他把话题很快拉回来,说,“为啥最近不让我到你那里去呢?”
“这个,”她一时还是答不上来,说,“很久不见了,谈点别的不好?”
“不,我要先谈这个。老实讲,今天约你出来,就是要谈这个。”
“现在家里和过去不同了,去了不方便。”
“难道说搬了家吗?去了有啥不方便?”
她愣了一下,望了望邻近座位,没人,就低声地说:
“真的,现在家里和过去不同了。大的二的都不大出去,义德也常在家里,厂里不大去,公司里也不大去了。你说,来了,方便吗?”
“那我可以叫义德出来。”
“他最近啥地方也不去,态度消沉的很,尽在家里种花玩古董。”
“昨天我不是叫他出来了,在新雅吃了饭,很晚才回去。今天又出来了,刚才一道在北火车站欢送马慕韩他们上北京去开会,听他说要上棉纺公司去,所以打电话叫你出来。不是吹牛的话,我冯永祥有的是办法。只要你不老躲着我。”
“谁躲你。”她发觉这两天徐义德老是出来的原因了,想不到冯永祥的办法这么多又这么厉害。她说,“义德倒好办,大的二的最难缠了,我感到最近她们两人老是注意我。”
“注意你?”他还不放松,但态度稍微缓和一些了,说,“你自己别疑神疑鬼就成了。”
“不,你不晓得,她们确实在注意我。我下楼,她们也下楼;我回房间,她们也回房间;我出来,她们老是盯着问到啥地方去,几点钟回来,等着开饭。从来没有这样关心过我,最近这样关心,你说怪不怪?”
“她们要关心,让她们关心好了。见怪不怪,就没事了。”
“不,得提防她们一点。有啥把柄抓在她们手里,我在徐家就站不住了。阿永,你听我的话,我们不要往来了。这样下去,也不像话。”她放小声音,说,“希望你原谅我的苦衷。”
他摇摇头,说:
“就算大的二的整天盯住你,难道你就六亲不认,断绝亲戚朋友的关系吗?我有事找徐义德也不行吗?”
他这几句话把她问得哑口无言。她没有办法,只好哀求道:
“不要逼我,好不好?”
“谁逼你……”
他的话开了个头,服务员捧着一杯咖啡和一杯可可走过来。他向服务员又要了一杯斧头牌白兰地,喝了一口,剩下来的全倒在浓郁的咖啡里,一边用小勺子搅着,一边接下去说:
“想看看你,这算是逼你吗?我不晓得别人心里怎么样,我每天都想看到你,只要有一天看不到你,那日子就没法过。
你说,我这样,咖啡怎么会不越喝越多?”
“这样不好的。”
“我晓得不好,但是我没有办法。我忘记不了你。我不了解你怎么样,恐怕早把我放在脑壳背后了。”
“你不要这样,替我想想么,也替你自己想想,我们这样下去好不好?”
她无意把真情流露出来,像是一盆冰冷的泉水向他头上浇下,叫他清醒过来。他有意退后一步,说:
“那我们从此不往来好了,”他用手对着卡座里的长方桌子从中间划开,说,“一刀两断,好啵?”
她心里想“五反”运动的力量真大,他也变了。原来,她认为冯永祥不会答应她的要求的,现在他答应得这么快又这样突然,真叫她忍不住高兴。很长时间来,她心头一个难解的疙瘩,终于很容易解开了,心里明朗而又爽快,见了大的二的不必防着了,和徐义德在一道也不必内疚了,更不必整天忧虑和冯永祥的事体怎么了结了。只是有一点,她担心冯永祥受了受不了这个打击。他自己提出来了,想来是不会受不了的。她喝了一口可可,不敢正面望着他,低着头,两只手在不断揉弄着雪白纱手绢,鼓励他:
“这样好。”
“好极了。”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表面上却很平静。等了一会,他又说,“你家我以后再也不去了。”
“为啥?”
“不为啥。”他态度非常镇静,毫不在乎地说。
“你也不和义德往来了吗?”
他见她老是低着头,就狠狠地逼她:
“当然。”
她想起徐义德再三再四告诉过她的话,许多事要靠冯永祥帮忙,别人请冯永祥也请不到,冯永祥来了千万不能得罪。冯永祥不和徐义德往来,那徐义德有许多事要找冯永祥帮忙怎么办呢?冯永祥忽然和徐义德断绝了往来,那不叫外边的人猜疑吗?别人一追,打破砂锅问到底,岂不要泄露出去吗?她希望他不再纠缠住她,但是和徐义德要保持往来。冯永祥狡猾地说:
“我要避避嫌疑,别叫你为难。”
“和义德往来往来也没啥。”
“那现在为啥不可以往来呢?最近为啥不让我到你家去呢?”
她没有话说了。她想事体不能那么理想,两头顾不上,就顾一头吧。她抬起头来,怯生生地说:
“不往来也好。”
说完话,她避开他锐利的质问的眼光,又低下头去了。他看出她下了决心,真的要一刀两断了。他挺起胸脯,把披在额角上的一绺头发往后一甩,说:
“你别怕,好汉做事好汉当。有啥事体,我冯永祥一人承担,绝不连累到你身上。”
“你说这话是啥意思?”
“我做了对徐义德不起的事,我找他说清楚,承认错误,上法院,坐监牢,我一个人去!”
她猛可地抬起头来,惊愕地圆睁着两只眼睛,注视着他,张开嘴只说了“你,你……”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想不到他会这样威胁她,吓得她的心噗咚噗咚地跳动。半晌,她稍微平静了一点,才接着说下去:
“你,你无论如何不能,不能……”
“为啥不能?”他严峻的眼光直逼视她,说,“一切责任完全由我个人负担。”
“你一说出去,我,我就整个完哪。……”
她再也说不下去,急得眼眶润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