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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没有看见,”他摘下鼻梁上那副玳瑁边框子的散光眼镜,用手帕擦了擦,证明自己眼光确实不好,说,“啥辰光来的?”
“今天礼拜四,来教她们的京剧。”
“我也想领教领教,京剧这玩意真不错。肯不肯收我这个笨徒弟?”
“你的戏唱得不错,”冯永祥语义双关地说,“还用我教?”
“这个……”梅佐贤不知道怎么说是好。
“找我有事吗?”徐义德问他。
梅佐贤站在他们两个人面前,恭恭敬敬地说:
“厂里工人这一阵子生产很积极,余静同志想找你商量商量……”
徐义德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思考了一会儿,说:
“最近不是开过劳资协商会议了吗?还有啥好谈的?”“是呀,没啥好谈了,”梅佐贤顺着总经理的意思说,“不过,我看她的意思,是要总经理把生产管起来……”“这个啊,我没兴趣,”徐义德摇摇头说,“不是要接受工人阶级领导吗?请工会直接领导好了,我们资本家一管生产,说不定啥辰光又有五毒呀,六毒呀。我看,还是请余静同志自己管吧,告诉她,我这两天精神不好,过一阵子再说。”他坐到沙发上去,指着旁边的空位子,对他们两个人说,“坐下来,歇会吧。”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梅佐贤的眼睛注视冯永祥,“你是消息灵通人士,最近工商联开会,中央有啥决策没有?”
“这个,”冯永祥眼睛里的梅佐贤地位很低,他不想理睬他,但是徐义德坐在旁边,又不好太给他过不去,只是简简单单地说,“当然有。”
冯永祥不肯爽爽快快讲,徐义德知道梅佐贤头寸不够。既然开了个头,不好弄僵,他只好亲自出马了:
“慕韩兄回来了,你碰见他们没有?”
“碰见了。”冯永祥低低地对徐义德说,“他一回来,就打电话约我去谈。这次不但开了全国工商联筹备会,他还参加了民建二次扩大会议,听了许多首长的报告。他的情绪很好,看来,中央的政策和过去有些不同。”
“唔。”徐义德等他说下去。
他紧闭着嘴笑了笑,显得很神秘的样子,有意卖关子,不说下去。徐义德沉住气,望着墙上那幅绔扇仕女图出神,表示并不急于要听他说。梅佐贤相机凑上来说:
“他们都回来了,大家聚聚倒不错。”
“你的主意不错,大家也有这个意思,只是没有人出面……”冯永祥夸赞道。
“你是我们工商界的领导人物,”梅佐贤眯起眼睛,笑着说,“你出面最合适了。”
“我是小区区,——别烧坏我的骨头。”
梅佐贤听冯永祥的口气虽然很谦虚,可是没有拒绝的意思,他就进一步说:
“只要你肯出面,我来给你办。在啥地方都行。”他环顾了一下书房和外边的客厅,说,“在这里,也行。我想,总经理绝不会反对。你看,这地方怎么样?”
“这地方当然不错……”冯永祥说到这里停住了,他怕徐义德不答应,就没表示意见,好给自己留个退步。他装出好像还有问题要再考虑一下的神情。
“只要你不嫌弃,一切由我负责。”徐义德知道冯永祥经济不宽裕,他请客常常是别人出钱,但不能说出去,要给他保留面子,他不明说,只这么一提,冯永祥自然会懂得的。
冯永祥因为梅佐贤在旁边,不愿意应承下来,但也不拒绝,模棱两可地说:
“谁负责倒好办。”
他接着又想到徐义德这个铁算盘,比谁都精明,他的钱一定用在刀口上,不肯白扔的。他于是改口说:
“这样好了,我和德公两个人出面,怎么样?”
冯永祥分明是征求徐义德的意见,梅佐贤却插上来说:
“那再好也没有了。”
徐义德见梅佐贤答应得太快,怕露了马脚,他慢腾腾补了两句:
“你一个人出面最好,工商界的人没有不认识你的。”
“你认识的人头也不少……”
“全靠老兄的提携。”
冯永祥一听这句话,忍不住眉飞色舞,借此机会更好拉徐义德一把,不但徐义德满意,林宛芝也一定高兴的。他肯定地说:
“我们俩人出面好了。”
徐义德按捺住心头的欢喜,显出无所谓的神情:
“我追随老兄之后,由你派用场。”
“现在就开名单……”
冯永祥一口气开了二十多个人,他的笔在白纸上画圆圈,还准备开下去。
徐义德见他开的那么多的人,心头很不高兴。因为人多了,谈的不深,而且容易引起人家注意。他虽说希望恢复星二聚餐会,但不愿从他家开始,将来有啥问题,他承担不起。但冯永祥这样的人只能捧着走,反对不得。他用商量的口吻问:
“你看是人多一点好?还是人少一点好?”
冯永祥一经暗示,马上明白了。但他不承认自己有啥不对,好像早就胸有成竹,说:
“当然少一点好,我先开出一些名字来,好挑选一下。”
“是呀,你想的比我周到。”
冯永祥不再开下去,他一个个划下去,到后来只剩下十个人了。徐义德和冯永祥都认为很适当,梅佐贤却说:
“总经理这里地方大,其实还可以多一两个人。……”
徐义德看见梅佐贤脸上有些尴尬的神情,想说又不想说,他再仔细看一下名单,发现梅佐贤的名字刚才给冯永祥勾掉了。他会意地说:
“再增加两位吧。”
“你圈两个好了。”冯永祥点燃了香烟在抽,想了想说,“你看,订在礼拜天晚上,好啵?”
徐义德圈了梅佐贤和柳惠光两位的名字,说:
“那再好也没有了。”
“我现在就先去和他们联系联系,”冯永祥表示请这些大亨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同时,他感到徐义德和梅佐贤都在,他不能和林宛芝个人谈谈,留在徐公馆里的意思就不大了。他站了起来,握了握徐义德的手,说,“一切拜托老兄了,礼拜天见!”
冯永祥刚走没有一会工夫,朱瑞芳和林宛芝看过草地上的盆景,正好往客厅的玻璃窗外边走过,见冯永祥不在,便一同走了进来。
朱瑞芳看到徐义德满脸笑容,梅佐贤正好也在这里,这是一个绝妙的机会。她把朱筱堂母亲的信递给徐义德:
“无锡乡下有信来……”
徐义德抽出信来一看,两个眉头慢慢凑到一道去了,脸上的笑纹消逝了。他看完了,把信还给她:
“这是给你的。”
她见他不表示态度,事体有点棘手,但她紧抓住这个机会不放,逼他表示:
“难道我和你分了家吗?”
“你说到啥地方去啦?”徐义德不禁失声大笑。“你看看这封信。”她把信交给梅佐贤:“你是场面上的人,见多识广,不像我们妇道人家,整天蹲在家里。”
梅佐贤一边看信一边想,这分明向他讨救兵,但是总经理的底盘摸不清,讲话也不容易,双方都不能得罪。他模棱两可地说:
“信么,确实寄给你的,不过么,也不能说和总经理没有关系,看上去,是想探探路,舅少爷很希望到上海来一趟。”
“说的是啊,”朱瑞芳抓住他后面几句话,紧接上去说,“义德,这一次不好再拒绝了吧?”
“上回也是不得已,正好碰上‘五反’。”
“现在‘五反’过去了,”朱瑞芳误认为他松了口,说,“让他来一趟吧。……”
徐义德拦腰打断她的话:
“这个……”
他没有说下去。朱瑞芳把脸一沉:
“怎么,这回又是不得已?”
徐义德因为梅佐贤在旁边,按捺住一肚子气,语调很缓和,态度却十分强硬:
“你看着办好了,何必问我!”
朱瑞芳瞪着眼睛望徐义德。她没想到现在也会碰他的钉子。如果在房间里两个人面对面,她真想和他大吵一通。她气得说不出话来。梅佐贤看情势不妙,连忙打圆场,把空气缓和下来,说:
“还是大家商量商量……”
“对,”朱瑞芳怕把事情弄僵,一则不好收拾,二则别影响朱筱堂又不能来,她以退为进,改口说,“把信拿出来,就是要和大家商量商量。我的处境也很困难,暮堂丢下这个孩子,不理他也说不过去。本来,我想回去一趟看看,一方面上海走不开,一方面这会乡下情形又不比以前,去了,惹人家注意,说不定要给筱堂增加麻烦,也怕影响到义德身上。上海究竟和乡下不同,比较方便些。筱堂能到上海来一趟,当面谈谈,我也放心一点。要是现在来不合适,给我把道理讲清楚,我也没有意见。我的一切,还不是为了义德。”
徐义德有了面子,调子也缓和了:
“大家商量吧,好在佐贤也在这里,他对市面上的行情比我还熟悉。”
梅佐贤见总经理把担子往他肩胛上一放,他知道朱瑞芳这个人碰不得,连徐义德暗底下也要让她三分,何况他这个小小的厂长哩。他后悔没有跟冯永祥一道走,阴错阳差地卷进了徐义德的家庭纠纷里,真是天大的不幸。他暗自想了想,把担子送回去。
“我不行,没有总经理知道的广,也没有总经理了解的透彻!”
“你别客气。”徐义德紧紧抓住他,要他打边鼓。
他想从徐义德的手里滑出来。他知道林宛芝和朱瑞芳是冤家对头,林宛芝一定不会同意的。不如往她身上一推,既满足总经理的要求,自己又跳出是非窝,而且还可以不得罪朱瑞芳。他拿定主意,望着林宛芝说:
“我倒想听听你的意见。你很仔细,想的一定比我周到的多。”
“那也不见得。”林宛芝想起刚才朱瑞芳在花园里和她商量这件事,认为帮她一下忙也有好处。最近冯永祥来的比较勤,万一有把柄落在她手里,那辰光可以得到她的谅解。她慢条斯理地说,“我的意见不一定对,说出来,给大家评一评。”
“你的意见一定没有错。”徐义德估计她不会赞成的,上次她曾经竭力反对过。他同意梅佐贤这句话,说,“讲吧。”
“说错了,别笑话我。”
屋子里静静的,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大家把责任推到她的肩上,都盼望从她的嘴里听到自己所希望的意见。
徐义德很有把握,态度非常冷静:
“你讲的一定不会错。”
“地主阶级现在不吃香了,很多人都怕和他们沾边,朱筱堂又是管制劳动……”
徐义德不等她说完,暗中望了朱瑞芳一眼,好像说:你听,连林宛芝也懂得这个道理。朱瑞芳没发现徐义德在看她。她的眼睛正对着林宛芝。她不相信林宛芝会讲出这样的话来。刚才她们不是商量好了吗?一眨眼的工夫,怎么就变了呢?她忍不住要插上去问,一想林宛芝还没有说完,就聚精会神地盯着林宛芝,听她说下去:
“可是亲戚究竟是亲戚,政府也没有规定不准和地主家属往来,瑞芳想念筱堂也是人之常情。朱家这会不得势了,想到上海来看看亲戚,要再拒绝,于情于理说不过去,何况‘五反’也过去啦……”
朱瑞芳的心定了。她的眼睛慢慢从林宛芝身上移到徐义德的脸上。徐义德的眼睛里闪耀着惊奇的光芒,他没想到林宛芝会说出这一番话来。梅佐贤也感到出乎意料之外,内心有点惶恐,吓得紧紧闭着嘴,不敢啧声。林宛芝一口气说下去:
“还是让他来一趟吧,义德!”
“这件事,要好好考虑考虑。”徐义德心头一愣,不自觉地信口说出。
“是呀,”梅佐贤摸到总经理的心思,跟着说,“多考虑考虑有好处……”
“他来了,对我们有坏处吗?”
梅佐贤给朱瑞芳一质问,口吃地说不出话来了。他笑嘻嘻望着总经理。徐义德不慌不忙,想了想,说:
“坏处,很难说。要晓得朱暮堂不是一般地主,是反动分子,血债累累。朱暮堂枪毙后,筱堂又管制劳动,和他们往来,我看不会有啥好处!”
“亲戚朋友往来,还要考虑好处不好处,算盘打得太精了,怪不得人家叫你铁算盘哩!”朱瑞芳实在忍不住心头的气愤,又急于想今天把事体谈妥,言语之间就流露出不满的情绪来了。
林宛芝答应帮她的忙,如果谈僵了,事体办不成功,自己也没有面子。她按住朱瑞芳的火头,说:
“别急,慢慢商量。”
“他怕,我不怕。我叫筱堂来,不住在这里好了,有啥事体,我朱瑞芳一人承担!”他拍一拍胸脯,仿佛千斤重担压在肩胛上,也不在乎。
徐义德知道朱瑞芳说的到做的到,再不同意,来了,不小心注意,出了事,他也脱不了干系。朱瑞芳“将”了这一“军”,逼得他只好让步,可是表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