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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早晨(周而复)-第1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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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我这号子人,料子选的再好,穿到我的身子,还不是一个猪八戒。不像你,穿啥衣服都好看。你看,从头到脚,多么调和,多么美丽!你越来越年青,越来越漂亮了!别说男的,连我们女人见了你也要多看两眼!”
  “哎哟,别折死我了,江大姐!”
  徐义德闻到江菊霞话里的醋味。最近江菊霞两次表示要约他出去白相,他借口“五反”以后,怕别人闲言闲语,要推迟一阵再出去。江菊霞自然很不满意,肯定徐义德是嫌她老了,也玩腻了,要调调味口。她虽有一肚子苦说不出,可是不好对任何人提起,今天无意流露出来了。徐义德本来并没有仔细看林宛芝,江菊霞一赞美,留心了一下林宛芝打扮,果然和往日不同,确实比以前更加漂亮了。他想今天请客,也应该打扮打扮。他怕江菊霞发醋劲,叫林宛芝看到不好,让别人知道更不好,赶紧把话题拉到聚餐会上,问江菊霞:
  “你听见刚才仲笙兄的高论吗?”
  “智多星的话,谁能够不听!”
  “江大姐别捧的我太高,摔下来,跌的重,我可吃不消啊!”“不要紧,”冯永祥插进来笑着说,“你短小精悍,身轻如燕,就是摔下来,我保险擦不破一块皮的。”
  “阿永,又拿我开玩笑了,矮小也不能怪我,是父母生的……”
  “当然,生孩子也不能像工业品一样定货,不好事先规定多少重量多少尺寸,我绝没有要你老兄负这个责任。我们身体高大的人也有缺点,做起衣服来,料子就比你用的多,哈哈。”
  康仲笙挺起胸脯,态度轩昂,摆出威风十足的神情,坦然地: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在座各位,谁也比不过你诡计多端,”冯永祥伸出手,向大家指了指,说,“诸位明公,以为如何?”
  “那当然,那当然。”梅佐贤曲着背说。
  “阿永的话一定不错。”徐义德也捧了他一句。
  江菊霞想趁客人没来的空隙,把徐义德拉出来谈。她望着花园里那些盆景,撇下林宛芝,对徐义德说:
  “好久没上你们家来了,花园里添了不少新鲜玩意哩!这盆景布置得真好,像一幅画。”
  她一边向盆景走过去,一边用眼睛暗示徐义德一下。徐义德走过去,但是走了两步就站住了,随便搭讪两句:
  “最近在家里闲得无聊,弄了两盆来白相。”
  江菊霞有意向前面又走了两步,希望徐义德跟过来,好给他谈,约个碰头的时间,免得他老是在电话里推三推四的。徐义德早察觉她的心思,不好拒绝,可是又不愿跟过去。他现在和工商界的巨头们已经混得厮熟了,有些人甚至比她关系还深,因此对她疏远了,认为没有必要和她过分亲热。他和史步云也碰过很多次面了。不过,她和史步云的关系究竟比任何人深,也不能和她一刀两断。他采取不冷不热的态度,和她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
  她站在争艳花店买来的山水盆景前面,暗暗向他招招手,他没办法再推辞了。他望见唐仲笙站在阳台上发愣,大概因为冯永祥挖苦了几句,心里很不高兴,又不能发泄,便一言不发,出神地盯着前面的碧绿草地。徐义德向他招呼道:
  “仲笙兄,来看看我的盆景。”
  徐义德和唐仲笙一同走到那个山水盆景前面,江菊霞脸上顿时变了色,讽刺地说:
  “不到厂里去上班,在家里摆弄起盆景来了,真是玩物丧志!”
  徐义德见她话不投机,怕引起她发脾气,按捺住心头的气愤,若无其事地说:
  “是呀,有点玩物丧志的味道,省得到厂里去,别又犯啥五毒呀六毒的。”
  唐仲笙不了解他们两人的谈吐为啥针锋相对,他望了盆景一眼,赞赏不已:
  “德公,你在啥地方买来这样高雅的盆景?我在新城隍庙那边看的盆景庸俗极了!”
  “一般花店里好盆景不多,买盆景要自己去选,有些人干脆自己创作。”
  “你啥辰光给我介绍介绍,我也买两盆来白相。”
  江菊霞一肚子气再也耐不住了,她把嘴一撇,哼了一声,说:
  “大老板有钱,要买啥盆景就买啥盆景,白相腻了,往墙根一扔,再买盆新的。”
  “这个……”足智多谋的唐仲笙给她几句话也弄得糊里糊涂了,信口便说,“不,我听说有的盆景可以摆设几十年哩!”
  “在苏州拙政园里,我还看过四百年的盆景哩!”徐义德不和江菊霞争论,装出没有听懂她的话,赞美地说,“那些盆景比我这个可高明的多了。”
  “照我看,你这个就很不错了。”
  “人家大老板眼光高,”江菊霞见徐义德不理会她的话,越发叫她心头生气,可是又不好意思暴露出来,冷讽热嘲地说,“见了好的,还要更好的!”
  徐义德站在那里实在难受,她一句话一句话就像是一根一根犀利的针刺在他身上,痛在心里,表面上却要保持镇静,又不好和她逗气,更不好走开。他希望有人救他一把。可是冯永祥和林宛芝谈的很高兴,梅佐贤听得入神,仿佛有意识把他放在这狼狈不堪的境地里。他恨不得把这个盆景砸碎,怪老王为啥不把它收起来,移到玻璃暖房里也比放在阳台旁边强。他急得满头是汗,冯永祥的叫声救了他:
  “德公,客人来了,快来招呼!”
  徐义德连忙离开江菊霞和唐仲笙,走到阳台那边,恰巧马慕韩和金懋廉、柳惠光他们一同从客厅走出来。马慕韩握着徐义德的手,说:
  “进门没见到主人,以为走错了地方。请客,怎么主人不在家呢?”
  “里面热,外边凉快些,”徐义德招呼大家坐下,抱歉地说,“有失远迎。”
  “都是自己人,不要客气。”冯永祥用右手向大家一指,最后拍一下自己胸脯,显得和马慕韩他们十分熟悉。他看见唐仲笙陪着江菊霞站在盆景那边不动,便大声叫道,“你们看,我们江大姐忽然变成诗人了,在游山逛水,欣赏大自然的美妙风景哩。”
  江菊霞本来不想过来,给冯永祥一说,她只好和唐仲笙一道过来,指着冯永祥说:
  “阿永,你又在编我故事?”
  “看了那么久风景,作了多少诗啊?”
  “哎哟,我这样的人不懂诗,怎么会做诗呢?不像你,读了不少文学作品,不但读鲁迅的诗文,连托尔斯泰的小说都可以讲的头头是道。”
  “阿永是才子!”唐仲笙给江菊霞帮腔。
  “我?说不上。”冯永祥摇摇头,说,“你们刚才站在那儿,一位是佳人,一位是才子,真叫做天生一对,地生一双,世上绝无仅有的佳偶!”
  江菊霞把脸一沉,质问道:
  “阿永,你是请我来吃饭的,还是来吃我豆腐的?”
  冯永祥一看苗头不对,今天江菊霞的火气来得个大,他慌忙笑脸赔罪道:
  “不敢,不敢。你是我和德公的贵宾。言语之间有啥冒犯的地方,还望大姐原谅则个……”
  他向江菊霞拱拱手。她噗哧一声笑了:
  “对你这样的人,真没办法。看你那个嬉皮笑脸的样子,多大的脾气也发不上。”
  梅佐贤非常佩服冯永祥在工商界活动的能力,凭资本,他无产无业;讲业务,他不会经营;谈经历,他很年青;但是到处吃的开,兜的转,啥场合都看见他。梅佐贤钦佩地说:
  “永祥兄本事高强,能硬能软,啥事体一到他手里,就办得十分妥帖;多么复杂的问题,给他一讲,就非常明白透彻;
  真是了不起!永祥兄,啥辰光得闲,收我做个徒弟。”
  “梅厂长,你的本事也不含糊,我倒想向你学习哩!”
  “你们两位别互相标榜啦,我们都很钦佩。”马慕韩看看表,问冯永祥,“信老的电话昨天打通了没有?怎么过了一刻钟还没有来?”
  “他昨天自己接的。”
  “要不要打个电话催一下?”
  “也好……”
  冯永祥刚站起来,潘宏福推开阳台的门,笑嘻嘻地说:
  “不用打电话,我爸爸来了。”
  潘信诚慢腾腾地一步一步迈进来,他那对饱经世故的眼睛,能够洞察一切细微的事物,向大家望了望,一边微微点点头,然后不慌不忙地坐在靠墙的一张红漆皮椅子上。紧跟着走进来的是宋其文,坐在他对面。大家都围着红圆桌子坐下,成了个椭圆形。潘信诚对马慕韩说:
  “这么热的天,你们到北京去开会,可辛苦了。”
  “我们年青,没关系。”
  “那倒是的,上了年纪的人就不中用了,”潘信诚接连咳了两声,掏出雪白手帕来吐了口痰,说,“岁数不饶人啊,叫我去北京开会,我就吃不消。”
  潘宏福知道爸爸对“五反”运动不满意,他们弟兄几个经营的几爿厂,那笔“五反”退款数字大得惊人,足足够办一个厂。虽说政府从宽处理,核减了一部分,还可以慢慢退,但究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啊。潘信诚怕到北京去不好讲话,推托身体不好,请假没去。潘宏福生怕别人不相信爸爸的话,站在爸爸旁边连忙补充道:
  “爸爸在家里也很少走动,老是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连话也不大讲。”
  “信老今年快六十了吧。”徐义德不大了解潘信诚的底细,关心地问。
  “他比我大两岁,我今年恰巧六十,信老六十二……”宋其文代潘信诚回答。
  “六十二岁的高龄,有这样的精神,也不容易了。……”
  徐义德没说完,金懋廉插上来说:
  “谁也比不过德公,到现在一根白头发也没有,真是越过越年青了。”
  江菊霞听金懋廉的赞美,暗中仔细地瞟了徐义德一眼:的确仍然没有一根白发,如徐义德所说“蒙了不白之冤”,英俊潇洒,精神饱满,看上去不过四十来岁,绝对不像快五十的人了。她怕人发现,把眼光收回,望着自己手上的粉红色的挑花的纱手帕,静听潘信诚说话:
  “要是早两年,我这次一定上北京,见见中央首长,听听报告,对中央的政策方针可以体会得深切些;可是精神不济,”他摸着下巴垂下的肉摺,感叹地说,“皮都发松了,稍微走动一下,就感到累。不像其老,一年上两三趟北京,一点也不在乎。”
  “我么,也比过去差了,不过底子还好,这副旧机器还可以用两年。”宋其文摸一摸下巴的胡须,很满意自己的身体还过的去。
  “这次会听说开的很好,”梅佐贤望着太阳渐渐落下去,夕阳的光辉反映在花园外边的几座红色的洋房的玻璃窗上,闪闪地发着耀眼的光芒,照在草地上显得有点绿里发红。他看时间不早,怕这些大老板们漫无边际的闲扯下去,耽误了正事。徐义德不好开口,他不露痕迹地从侧面把话题拉过来,说,“你们当代表参加,这是非常幸福的事。”
  金懋廉很关心这次会,特别很关心会后工商界的情绪。工商界不活跃起来,他的信通银行也没法放手做生意。他接上去说:
  “听说陈市长在南京和大家见了面……”
  “陈市长怎么到南京去了?”林宛芝低声问江菊霞。
  “陈市长是华东军区司令员,司令部在南京,他时常到南京去的。”
  “哦,”林宛芝自己感到惭愧,和工商界头面人物在一道,更显得知道的事情太少了。
  “其老,你谈谈吧。”马慕韩说。
  “不,我的记性不好,当时也没做笔记,慕韩老弟,还是你讲吧。”
  马慕韩端起桌子上的一杯黄澄澄的冰冻橘子汁,一饮而尽,精神一振,慢条斯理地说:
  “老实说,我们上了火车心还是噗咚噗咚跳个不停,代表们情绪很不安定。我们上次在新雅酒楼谈的那一大堆问题,没一个人放心得下。大家都担心私营企业没有前途,我们民族资产阶级永远被斗下去,既没有政治地位,又没有经济利益,到北京去开会,还得讲话,可是这次谁也不愿意发言,怕说错了,又要犯错误……”
  “慕韩老弟所见极是。”潘信诚听他的口气,像是了解了上海工商界的心理,不像过去一直走偏锋,只顾自己往上爬,对政府首长尽说些好听的话,不管工商界的死活。他当了代表究竟和过去不同了。潘信诚忍不住赞扬了他一句。
  马慕韩非常重视潘信诚的夸奖。但他眉宇间还有着当时忧郁的神情,继续说道:
  “我们是低着头离开上海的,火车开了,每个人都是心事重重,不了解这次上北京,前途究竟怎么样。”
  “大家都很担心,在车上,连话也不大谈……”
  他想起当时的情景,不禁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柳惠光低下了头。梅佐贤吃惊的眼光望着徐义德,好像问他怎么现在的调子还这么低呢?徐义德这时正聚精会神盯着马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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