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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早晨(周而复)-第1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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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这方面有关的,还有税收问题。”唐仲笙特别研究了郑主任报告的第五点,他说,“我看,今年征收的所得税计算有些偏高,别的行业我不十分清楚,拿我们卷烟业来说,不少厂商当面不讲,背后是有很多意见的。”
  “我们的税法专家,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客气了?”冯永祥看大家谈得有些忧虑,为了活跃活跃空气,他站了起来,拍拍唐仲笙的肩膀说,“你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三百六十行,行行精通;谈到税法,更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别说在上海,就是在全国,你也是屈指可数的专家。”
  “过奖,过奖!”唐仲笙侧着身子向冯永祥拱拱手。
  “仲笙提的,确实是一个问题,我也听到不少厂商反映这方面的意见。”潘信诚马上想到潘宏福告诉他通达纺织公司系统下面的各厂所得税计算偏高的情形,希望申请复议,叫他止住了。他责骂儿子阅世不深,遇事都要冲锋陷阵,跑到别人的前头,弄不好,会碰得头破血流。所得税是普遍问题,别的厂商一定会提意见的,政府同意复议,自然有通达在内。他对徐义德说,“你们厂里这次计算怎么样?德公,是不是也有点偏高?”
  “当然偏高,”徐义德生气地说,“‘三反’以后,税局的人大变了,一点也不好通融,连从前沪江驻厂员方宇也不和我们搭界了。他调回局里工作,就不和我们往来了。最近梅佐贤打电话找他,公事公办,口紧得滴水不漏。……”
  “是呀,人变得真快!”
  “我看这次所得税一定要向税局申请复议,——这笔数字可不小呀!”
  柳惠光两只眼睛对徐义德愣着:
  “德公,申请复议行吗?别又说我们进攻了。”
  “惠光兄,别那么怕事。”徐义德看柳惠光太胆小,壮他的胆量说,“我们按税法办事,政府有啥错头好板?只是申请复议,也不是不交税。交税是我们工商界神圣的义务,可是谁也没规定我们要多交税啊!复议以后,应该交多少,我们就交多少,这也算得猖狂进攻吗?”
  “德公说的一点也不错,”潘宏福从爸爸那里得到指点,不提通达的事,给徐义德打气,好把他推上阵,说,“申请复议没有关系。”
  唐仲笙伸过头来,扫了每人一眼,引起大家对他的注意。他知道:“五反”后工商界一些人都有点怕事,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宁可吃点小亏也不愿再提意见。别的问题他可以不表示任何态度,但这是税法方面的问题呀,税法专家怎么好不开口呢?他想了想,说:
  “我看德公的意见对,所得税关系我们各行各业的切身利益,何况这也不是‘五反’退补,可以缓交,这要现款的呀!‘五反’以前,我们也申请复议过,只要意见提的中肯,政府也考虑修改的,从没说我们申请复议是猖狂进攻。‘五反’以后,申请复议,和过去的性质上没有不同,为啥不可以呢?所得税有的厂计算偏高,有的厂计算偏低,我们都提出来,申明复议,这样更没有问题了。慕韩兄,你说对不对?”
  马慕韩听徐义德谈了利润问题,又附和唐仲笙申请复议所得税的意见,他觉得上海工商界对中央的精神体会不够。他这次在北京开会,在中央首长面前拍过胸脯,认为郑主任的报告把工商界的基本问题都解决了,工商界“五反”后的消极情绪很快就会过去的。回来传达这两次会议的精神本来是史步云的事,因为史步云会后出国,参加世界和平大会去了,这责任就落在他身上。这两天市工商联准备传达,他先在核心分子当中谈谈,酝酿酝酿,所以很高兴接受徐义德和冯永祥的邀请。不料徐义德这班人思想上有这么大的距离,一般工商界的人更不必讲了,那他在中央首长面前讲的话不是变成空头支票吗?以后政府有事会不会再信任他?他能不能代表工商界拍板?这关系他个人利益和前途发展太重要了。他对工商界的切身利益并不是不关心,但和他个人前途发展比较起来,显得是次要的事了。他得首先说服核心分子,一般工商界的人就好办了。他刚才一直没有开口,想多听听大家意见,好针对每个人的思想顾虑,提出自己的看法,取得认识上的一致。他现在还不准备讲话,但叫唐仲笙逼上门来,躲闪不过去。他眼睛转动了一下,边想边说道:
  “郑主任的报告,只是原则性的,不可能做具体的解答。中央首长讲话,要照顾到全国各地。中国地方这么大,各地区情况又不同,讲具体了,反而不能解决具体问题。我认为这次工商联筹委会开的好,民建二次扩大会议开的更好,把我们工商界的基本问题都解决了。郑主任的七点非常重要,我要详细传达的,大家也需要仔细研究研究。上海工商界的一些问题,我和史步云一同向中央反映了,在郑主任的报告里都得到解决。”说到这里,他有意望了潘信诚一眼:一方面暗示他在新雅酒楼所提的问题都反映了,而且解决了;另一方面表明他年纪虽轻,但代表工商界说话和办事也很老成持重的。他接着说,“所得税问题,郑主任也讲到了,并且中央财委已经下令通知各地财委认真检查,对个别行业厂商计税不当的,不论是偏高或者是偏低的,都可以由各地税务复议委员会复议,多退少补。民主评议的工商业户,选择典型,要经过协商,求得适当。所得税计算偏高的厂商完全可以申请复议,保证没有问题。我同意德公和仲笙兄的意见。要是有问题的话,我马慕韩出面给政府交涉!”
  徐义德听马慕韩这些话,又高兴又不高兴:高兴的是马慕韩支持他的所得税意见;不高兴的是从马慕韩的语气里流露出来的情绪还是太乐观。他暗示地说道:
  “原则问题当然是解决了,就是这些具体问题解决起来麻烦。”
  “德公这话也对。橡胶业有同样的感觉,中央原则问题解决了,执行起来,困难仍旧不少,首先是计划化问题,橡胶业产品种类繁多,建立成本会计制度有困难。这是计划化的致命伤。合法利润率也有问题,合法利润率规定以纯利比总资本额计算,但是各厂生产条件和资金周转率各有不同,怎样制定合理价格呢?”金懋廉一方面提出例子证明徐义德考虑的周到,另一方面又希望工商界的积极性快点发挥,别牵连到信通银行也没有生意好做。他很巧妙地把话一转,说,“不过,这些具体问题,只要地方政府帮助,我看也容易解决的。”
  徐义德听金懋廉的前半段话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金懋廉究竟不愧是金融界的老手,熟悉各行各业的情况,提出橡胶业的例证,显得他刚才那两句话更加有力了。但他听到后半段,脸上得意的神情如同一阵急风似的消逝得无影无踪,可是又无从反驳,顺着金懋廉的话说道:
  “问题就在这上面,中央的决定都很正确,担心的就是地方干部执行问题。希望地方财经干部也要把郑主任这篇报告好好学习一下。地方要切实执行,不能打折扣。”
  马慕韩打通徐义德的思想顾虑:
  “这没有问题,中央财委主任说的话,地方财经干部会不执行吗?”
  “这个……”
  唐仲笙想用税收问题来进一步说明还有不同的意见,可是老王走到阳台那儿来,弯着腰,附着徐义德的耳朵,低声地说:
  “饭准备好了。”
  徐义德站了起来,伸出手来,向客厅里让:
  “进去吃饭吧,边吃边谈……”
  “肚子倒真有点饿了。”潘信诚站了起来,首先走进客厅,宋其文他们接着一个个跟了进去。
  约摸过了点把钟,潘信诚和宋其文他们陆陆续续从大餐厅那边走了出来,最后走出来的是江菊霞、唐仲笙和冯永祥。冯永祥以主人的身份,请大家在客厅里歇一会。大家刚坐下,江菊霞看了看手表,对马慕韩说:
  “现在还早,你离开上海半个多月了,信老很久也没有上公会里来,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向你们汇报汇报公会最近的一些情况?”
  “这个……”马慕韩见还有别的行业的朋友在,谈起来,怕不方便。他知道潘信诚一过了十点就要准备睡觉,便说,“看信老的精神怎么样?快到信老睡觉的时间了,我倒无所谓。”
  潘信诚今天精神特别好。他不大出来走动,每次出来,总希望多领领行情,恨不得一锄头挖个金娃娃。马慕韩从北京回来,他更希望深谈一下。他看出马慕韩不想谈的样子,不愿要求他谈,只是说:
  “吾从众。……”
  徐义德想开口,却叫唐仲笙抢先了:
  “其老,让他们谈谈棉纺业的事吧,我们与棉纺无关,先走吧?”
  “好的,好的,”宋其文向徐义德拱拱手,说,“德公,叨扰叨扰,我们告辞了。”
  柳惠光跟在宋其文后面走了。金懋廉料他们有话要谈,他并不点破,却说自己有个约会,也得先走。只有梅佐贤站在徐义德背后,他很想插一脚,听听他们谈谈。冯永祥老实不客气地对他说:
  “佐贤兄,惠光兄没有车子,你开车子送他回去好不好?”
  冯永祥的命令,梅佐贤敢不听从?那边江菊霞对林宛芝说:
  “你忙了一天,很累了,上楼休息一会吧!”
  徐义德今天要林宛芝当主人的。她不知道客人没走,该不该上楼,同时刚才在阳台上和餐厅里听他们谈的一些事体,虽说不完全懂,可是很新鲜,一种好奇的心理和想了解外边的愿望叫她要留下来。江菊霞又请她上楼。她的眼睛望着徐义德,征求他的意见。徐义德已经了解江菊霞的心思,他说:
  “你累了一天,去休息一下也好,楼下我来招呼……”
  那些人走了,冯永祥的右手向阳台一指:
  “还是外边坐吧,凉爽些。”
  大家在阳台刚坐下来,忽然唐仲笙又回来了。徐义德让他坐下,不禁脱口问道:
  “仲笙兄,你没走?”
  “我走了,可是又回来了。”
  冯永祥见大家用惊奇的眼光对着唐仲笙,他向大家解释:因为今天人多,有些事谈起来不方便,刚才吃完饭和唐仲笙江菊霞商量。唐仲笙说他有办法要宋其文他们走,只要江菊霞一提汇报最近棉纺公会的情况,他就带头告辞,把宋其文柳惠光他们带走,然后再回来。徐义德拍着唐仲笙的肩膀说:
  “老兄的妙计真多!”
  “不然怎么叫智多星呢,”冯永祥哈哈笑了两声,说:“仲笙兄比吴用都高明……”
  “我这人矮小,可经不住烧啊,阿永!”
  “当然,军事方面神机妙算,你不如吴用,可是你给工商界运筹帷幄,吴用比你差多了,特别是税法,吴用一窍不通,更不能和你比。在座诸公,你们说仲笙兄是不是比吴用高明?”“这还用说,”徐义德点头称是,说,“仲笙兄是我们工商界的吴用。”
  “我?”唐仲笙连忙摇头否认,“顶多是个谋士,真正的军师是阿永。我不过是阿永手下一名小小的谋士罢了。是他提出来,要少一点人谈话方便,我才用了调虎离山之计。”
  冯永祥听了唐仲笙的话心里非常舒服,眉头慢慢扬起。他认为唐仲笙这样的人要是多几个,那么,在工商界活动起来更方便,联系的人更广泛,发展起来更迅速。他并不反对唐仲笙这一番恭维,显出受之无愧的神情,说: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还是听慕韩兄的高见吧。”
  满天繁星,闪闪烁烁。夜风习习吹来,花园里的龙柏已融化在夜色里,马慕韩远远望去,只见模模糊糊的影子。紧靠阳台左边的屋沿上有一盏电灯,斜照下来,把阳台照得亮堂堂的。马慕韩听见冯永祥叫他,他的眼光从花园里移过来,对着灯光出神,想了一阵,反问道:
  “从啥地方谈起呢?阿永。”
  “从啥地方谈起?你倒给我出起题目来了,”冯永祥微笑地说,“信老,你看谈啥好?”
  潘信诚并不重视全国工商联本身的组织问题,他不去北京,料想对他会有安排,果然工商联执委当中有他的名字。他关心的是要解决“五反”后工商界存在的切身利益的具体问题。但他不表露自己的心思,好像代表大家的意见,说道:
  “我看工商界代表这次去北京,醉翁之意不在酒,工商联的组织已经定局了,这方面大家并不重视。大家有兴趣的倒是一些具体问题,是不是这方面还可以谈谈?”
  “去的辰光问题很多,回来都解决了。今后的问题是怎样搞好自己的企业了。”马慕韩说,“中央对大型企业很重视,对棉纺的大企业更是特别重视。郑主任的报告里常常提到我们棉纺业。棉纺业工缴提高,大部分同业都有相当的利润,八厘股息可以笃定发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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