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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阿英仔细想秦妈妈每一句话,还有点不放心,见屋子里没有别人,窗外静悄悄的,夜已深了,便把内心的顾虑向秦妈妈倾吐了,最后问:
“朱暮堂给我吃的这些苦,诉出来,怎么有脸见人?”
“这是地主阶级的罪恶,你是受苦人,诉的是朱老虎的罪恶,你为啥没脸见人?听了你诉苦,别人只会同情你,不会笑话你的。”
“不会笑话我吗?”
“不会,你放心好了。”
汤阿英默默地点了点头。
走出秦妈妈家的门,汤阿英匆匆向回家的路上走去。心上一块石头放下了,秦妈妈的话使她打消了顾虑;诉了苦,放下包袱,不影响在厂里继续做生活。她可以放下包袱了,走起路来也感到轻松了。她一步紧一步,赶回家去快点睡觉,明天一早进厂做生活,准备诉苦。
当她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屋子里透出电灯的亮光,墙上挂的大幅风景秀丽的日历也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了。她仿佛看到张学海像往常一样坐在屋子里在等她回去哩。她从来没给张学海谈过自己的往事,在厂里细纱间诉苦张学海会不会参加?大概不会的。不参加,别人听到不会告诉他吗?他知道她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以后,还会和过去那样对她很好吗?她不会生气吗?不会怪她吗?要不要先告诉他,和他商量商量,得到他的同意再诉苦就没事了。他会同意吗?他一定不同意。他不同意,自己就不好诉苦了。没有诉苦,他反而知道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了,这样好啵?她回答自己:不会。不能先告诉他。不先告诉他,好啵?这一点她自己可回答不上来了。张学海知道了,不会不生气的。结婚后和睦幸福生活的情景,一幕一幕地闪现在眼前,张学海从来没有和她吵过架,她也没有对他寻相骂过,难道为了诉苦,把家庭和睦幸福的生活断送吗!
她站在煤碴路上,步子迈不动了。她望着闪闪发着电灯光亮的玻璃窗,好像看到张学海等门等得十分焦急的面容。过去,有什么事,她和他一商量,很快就取得一致的意见,从来没有发生过口角。这一趟,能不能和他商量?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怎么好张口呢?不和他商量也不行呀!明人不做暗事,反正迟早他总要知道的,与其晚知道,不如让他早知道,凭她和他多年的亲密无间的关系,想来会得到他的谅解的。他自己不是也积极参加民改吗!积极参加民改,光嘴上积极,行动上不积极,那不是假积极吗?先从大道理给他说起,然后再给他谈谈自己的事,也许会同意她诉苦哩。
拔起脚来,她又向家门口走去了。走到家门口,她掏出钥匙,准备去开门,抬头一望,巧珠奶奶屋子里黑洞洞的,她们早已睡觉了。
巧珠奶奶一副严峻的面孔在她眼前出现了,好像在质问她:你上啥地方去啦?为啥这么晚才回来?
她怎么回答巧珠奶奶的质问呢!不能告诉她上秦妈妈那里去了,一告诉她,她一定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准备诉苦的事不能告诉她,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更不能让她知道。巧珠奶奶知道了,一定会拿它做话柄,整天要在她耳边唠唠叨叨,她就别想在家里过一天安静的日子了。
如果先和张学海商量,学海会不会告诉巧珠奶奶呢?叫学海不要讲,他可能同意的。可是沪江厂这么大,人多口杂,人来人往,说不定啥辰光会传到她的耳朵里去,她一定不会甘休的。要是闹翻了天,哪能收拾?她能在这个家里蹲下去吗?蹲不下去,到啥地方去呢?
她望着那扇黑乌乌的门,往后退了两步,手上的钥匙也自然而然地放到口袋里去了。她喃喃地说:
“不能进去,要好好想一想后果!这可是桩大事体呀!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怎么好张口呢?一说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来啦,怎么有脸见学海和奶奶?要再三考虑考虑,不能轻举妄动。”
像是一个痴子一样,她站在煤碴路上,不时望着家里那扇门,顿时产生一种可怕的感觉,一时不知道怎么是好了。
这时,秦妈妈刚才说的话,在她耳边回响:
“这是地主阶级的罪恶,你是受苦人,诉的是朱老虎的罪恶,你为啥没脸见人?听了你诉苦,别人只会同情你,不会笑话你的。”
真的不会笑话她吗?别人不笑话她,学海不会笑话她吗?就算学海不笑话她,难道巧珠奶奶也不笑话她吗?奶奶的脾气,她还不知道吗?一桩小事体,反来复去不知道要唠叨多少遍,何况是这样见不得人的事体,还会不唠叨一辈子吗?一说出去,她一辈子在巧珠的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她嘱咐自己:
不能说!
她掏出钥匙,向门口走去。她刚要拿钥匙去开门,秦妈妈关切的声音又在她的耳边响了:
“不会,你放心好了。”
真的不会吗?不一定吧!哪能放心呢?她拿钥匙的手垂了下来。她笔直地站在门前,凝神思索,得不到肯定的回答。正在她迟疑难决的当儿,猛然想起:为啥不去问问秦妈妈呢?
“对!应该再找秦妈妈商量商量。”
她对自己说,转过身来,向秦妈妈的住处迈开沉重的步子。她一步又一步走到秦妈妈家门口,屋子里的电灯已经熄了,房屋的轮廓在迷蒙的夜色里看不大清晰了。
夜深了。
她走到门口,伸出手去想打门,在空中却停留了,对自己说:
“秦妈妈已经睡了,怎么好打搅她呢?她明天还要到厂里做生活哩!”
她深深叹息了一声:为什么受到这样的折磨?一桩不幸的事体接着一桩不幸的事体,朱老虎把她一家人害得好苦呀!朱老虎虽然镇压了,可是留在她身上的耻辱的伤痕还没有痊愈哩!一个年纪轻轻的妇女,一位有两个可爱孩子的母亲,而且巧珠已经懂事了,怎么好张口谈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体呢?
她一边踱着迟缓的步子向家里走去,一边下决心对自己说:
“不能!绝对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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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乌云布满天空,臃肿的云片微微移动,好似压在韩云程的心上,叫他喘不过气来。一阵浓厚的乌云慢慢飘过,云层稍微淡薄一点,天空灰蒙蒙的,空隙的地方漏下一线淡淡的下午阳光。
韩云程的心绪不宁。他向党支部要求参加工人小组听听诉苦,不过是一种试探,摸摸领导的意图。最初怕没有希望,工人诉苦怎么会让他这个曾经给资本家服务过的工程师听呢?等到钟珮文通知他民主改革委员会接受他的要求,把他编在细纱间的小组里,又怕诉到自己头上。他现在倒希望领导上不批准他参加工人小组,那就省事了。既然批准了,他不好不去。眼看着三点钟快到了,他望着沉闷的天空叹了一口气,匆匆走进车间。一到细纱间,他远远望见大路①上已经坐满了人,大部分工人都坐在地上,只有少数人坐在车头上。人圈当中放着一张凳子,管秀芬坐在旁边,把凳子当桌子用,右手拿着铅笔,在等待记录。那边一片嘈杂的人声,叽叽哇哇,听不清楚她们在说啥。他看见那么多人,转过身子想退出去,刚刚迈出两步,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大声叫唤:
①大路指细纱间当中的路。
“你们看,韩工程师不是来了吗?”
他不管三七廿一,径自走去,耳朵里乱哄哄的,听不清谁的声音。他还没有走到门口,匆忙的脚步声从他身后赶上来了,接着有人高声叫道:
“韩工程师,你到啥地方去呀?”
他回过头去一看:是郭彩娣,他镇静地站下来,说:
“你们究竟在啥地方开会呀?”
“在大路上。你刚才不是来了吗?怎不又走呢?”
他的眼睛向四处张望,在寻找会场,含含糊糊地说:
“我以为走错了,准备到党支部去。”
“哎哟,”她满头满脸是汗珠子,用手背拭了拭,摘下头上白色工作帽,喘了口气,说,“就等你一个人了,要不,我们早开会了。”
他一走到会场那边,人们都站起来,热情地欢迎他。秦妈妈把她坐的一张小板凳让出来,送到韩云程面前,说:
“坐吧。”
韩云程把板凳退回去,不好意思地说:
“这怎么可以,我坐在地上一样的。”
秦妈妈和韩云程把板凳推来推去,郭彩娣看不过去,把板凳接过来,用责备的口气对韩云程说:
“秦妈妈一片好意请你坐,你客气啥?别耽误我们开会!”
韩云程不好再坚持,但看到大家都坐在地板上,却又不好意思马上坐下。郭彩娣的嘴向板凳一噘:
“坐下!”
秦妈妈站在管秀芬旁边,说明今天的会议筒摇间小组和细纱间小组合开,好互相启发,互相帮助,希望大家细心地听。谭招弟站了起来,她望着大家,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郭彩娣低声对她旁边的张小玲说:
“她也要诉苦?”
“在旧社会,啥人没有受过苦?有苦当然要诉啊。”
“她尽会骂人,说不定今天又要编词儿骂人了。”
“她要诉苦,怎么会骂人呢?”
“那张嘴呀……”
郭彩娣觉得谭招弟凭自己有手艺,生产上能按计划完成任务,不把别人看在眼里。筒摇间生活不好做了,总怪细纱间,不睁开眼睛看看究竟是啥原因。余静动员大家重点试纺,好容易查出原因,拿出真凭实据,这才堵住她的嘴。可是她心里还不服,私下讲话仍旧说细纱间做生活不巴结。虽说后来谈开了,但郭彩娣和谭招弟心中还有疙瘩。她们两个人尽可能避免见面,见了面也尽量不说话,万不得已,讲两句,也是冷言冷语,没有一次谈得融洽的。表面上,他们两个人很少接触,两个人的事相互都知道,不但知道的清楚,并且知道的很快。仿佛大家都有顺风耳,只要谁讲了话,马上就刮进对方的耳朵里。这当中,徐小妹起了不少作用。秦妈妈曾经要汤阿英问过谭招弟对郭彩娣有啥意见,谭招弟一百个不承认,郭彩娣也说她对谭招弟没啥意见。等到她们两个人一照面,连别的车间的人也看出她们两个人神情不对头。郭彩娣不愿意听谭招弟诉苦,可是又不好走,这是车间小组会呀!
她低下头来,故意不看她。
谭招弟从来没有感到像今天说话这样吃力,她过去说话像开机关枪,出名的快。今天张开嘴,怎么也说不出来。她最初以为只在筒摇间小组诉,没想到细纱间小组和筒摇间小组会在一道开!当着郭彩娣诉苦,多么不好,叫她看笑话。不诉,已经站起来了,这么多的人围着,黑压压一片,怎么好意思走开?谭招弟把眼光从右前方移向左边,背着郭彩娣,从她对诉苦的认识谈起,想一句说一句。开头的声音很低,听不大清楚,有的人就移近一点。郭彩娣右手托着自己的下巴,稳稳坐在原来地方不动,好像在听,又仿佛没听。等到谭招弟谈到“一贯道”,郭彩娣抬起头来,发现大家聚精会神地注视谭招弟,仔细在听,她不禁吃了一惊,好奇地侧着耳朵听谭招弟说:
“……我家原来住在浦东,娘带我们姐妹两个在乡下种田,日子过的不错。有一天,我娘给骗进了一贯道。道首说,入了道,可以躲灾避难,死后可以不受地狱之苦,要我妈在外传道。娘整天在外边忙一贯道的事体,没有工夫劳动,家里没有收入,每月还要交许多香火钱,行动费,说出钱行动,钱多功大,活着神仙保佑,死后可升理天①哩……”
①一贯道邪说:天有两重,一为气天,一为理天。气天是普通仙佛、历代忠臣、孝子、贤妇所居;理天只有道行大的仙佛才能进去。
“啥一贯道?”张小玲生气地说,“就是骗钱道。”
管秀芬非常欣赏张小玲这个名词,一边飞快地记录,一边忍不住望着张小玲笑,直点头。谭招弟接着说:
“有一回,娘去听道,开坛的辰光,在沙盘里开出了四句仙诗:招弟姑娘有佛缘,无奈前世孽重重,转眼将要临大难,七七行功得超然。念完仙诗,道首在道徒中找叫招弟的。娘说我叫招弟。道首说,仙佛下凡救招弟姑娘,要拿出功德费七十七块银元,才能躲灾避难……”
“仙佛这么灵?”郭彩娣歪过头来问张小玲。
“那是骗人的。”
“四句仙诗可不假啊,里面还有她的名字哩。”郭彩娣有点迷惑了。
“一贯道训练三方①,专门编诗骗人。你也相信那一套鬼话?”
①一贯道的“三方”,分为天、地、人三方,教给读训书和经典成语之类的书,要能背诵,闭目横书,出笔成章,既要押韵,又能“藏头露尾”,“玄虚莫测”。天方要聪明机灵,地方要笔录迅速,人方要口齿伶俐,所谓“天不言,地不语,人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