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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早晨(周而复)-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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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关系。”她的眼光一个劲儿盯着孩子的脸蛋,那眼光渴望着奇迹:孩子忽然复活了。
  可是孩子直苗苗的静静躺在摇篮里,再也不能动了。学海怕她身子顶不住,也怕她太伤心,要马上把孩子埋掉。她转过头来,两道眼光像是两把锋利的宝剑的光芒,直逼着张学海,清癯面孔的皮肤绷得很紧,说:
  “你……你……”
  张学海自从认识了汤阿英以后,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激动,这样愤怒,真把他吓了一跳,连忙放下笑脸,带着赔不是的神情,低低地说:
  “你要怎么样,都依你……”
  她听到这句话,心里稍为宁静一点,面孔的皮肤也松动一些,叹了口气,说:
  “你不能把我心头的肉拿掉……”
  他这才懂得她的意思,接过去说:
  “好,不埋,不埋……”
  “学海答应你了,”巧珠奶奶早盼望晚盼望,就想有个孙子抱抱,没想到生下来三天就走了。她一边劝阿英,一边按捺住心头潮涌似的悲哀,用袖子拭去眼角的老泪,呜咽一般的说,“你就躺到床上歇一会吧,身子要紧……”
  汤阿英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她提出了一个要求:
  “那把摇篮搬到我床面前来……”
  “好的,”张学海过去搀扶汤阿英,一边说,“你先上去,我来搬……”
  汤阿英靠墙坐在床上,并不躺下,两道眼光发痴发呆一般的对着摇篮。
  巧珠奶奶走到摇篮旁边,两只布满皱纹的手扶着赭红色的摇篮架子,聚精会神地贪婪地望着那两眼紧闭的孩子。望着望着,一阵心酸,泪水簌簌地落在摇篮里,忍不住哭出声音来了:
  “早巴你,晚巴你,巴到你出世,你就去了……”
  学海走过来劝她不要哭,她还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泣着:
  “我的小孙子,我的小孙子啊……”
  汤阿英刚抑制住自己悲哀的情绪,给巧珠奶奶一阵阵凄凉的叫唤声,又从她的心底勾引起无限的悲恸。她的眼泪盈眶,使得她对面前的摇篮也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了。她拭去泪水,压抑着心中的悲恸,想劝巧珠奶奶,她刚叫了一声:“奶奶,你不要……”泪水怎么也忍下住了,顺着腮巴子直流下来了,心中的悲恸再也压抑不住,不由自主地放声大哭了。
  婆媳两个哭成一片。张学海这边看看,那边望望,谁也劝不住。他急躁地说:
  “孩子死都死了,哭有啥用呢?再哭,也活不了哪。”
  他在草棚棚里走来走去,见劝不了她们,便生气地说:
  “哭吧,哭吧!”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她们两个人的哭声小了,低沉了,最后成了干嚎,嗓音嘶哑了。学海给她们倒了两杯开水,让她们两人喝了水,又递过手巾给她们揩了泪水和鼻涕。巧珠奶奶拿着手巾,指着摇篮里的小东西说:
  “你,你好命苦啊,生到我们张家来,一天好日子也没有过,就……”
  她又忍不住心酸了。张学海看苗头不对,连忙把妈拉到靠墙的板凳上坐下,说:
  “歇一会吧。”他心里想死鬼放在家里,婆媳两个望望就哭,那怎么行?还是早点埋了好。不过阿英不同意,但先说服了妈,阿英慢慢也会同意的。他想了想,说,“我看,还是早点埋了好,也让死鬼安宁……”
  汤阿英不等他说完,拦腰打断道:
  “学海,你又……”
  “迟早总要埋的,”他立刻退让了一步,但旋即又拉过巧珠奶奶来,说,“你看呢,妈,早埋早安宁……”
  这一句话说到妈的心里。她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对阿英说:
  “学海讲的倒也对,入土为安。把死鬼搁在家里,小东西也得不到安宁……”
  汤阿英的眼光直盯着摇篮,望了许久许久,心里已给巧珠奶奶说动了,可是她嘴上还是不肯,语气却缓和了一些:
  “今天无论如何不埋……”
  他紧接上去说:
  “那么,明天早上……”
  阿英没有言声。巧珠奶奶看她神情同意了,她自己倒反而留恋起来,其实她心里也并不完全愿意立刻把小东西埋掉。
  她顺着学海的意思说:
  “也好,就明天吧。”
  汤阿英除了自己睡觉以外,她的眼光从不离开摇篮。第二天早晨,天还没完全亮,大家睡得正酣,她醒了,轻轻下床,把孩子抱在自己怀里,在草棚棚里慢慢走着,低低地叫唤:
  “宝宝,宝宝……你为啥不答应我,宝宝……”
  孩子像是睡熟了一样躺在母亲的手上。张学海起床,看见她又把孩子抱在怀里,立刻叫醒了巧珠奶奶。他对阿英说:
  “你又抱他做啥?”
  “再不抱,等会儿就没有的抱了。”她把他抱得更紧,仿佛永远不让他离开自己的怀里。
  学海没有跟她争执,怕又勾起她的心思,把他埋了就好办了。他到外边买了一口小棺材来。阿英亲自给孩子洗了脸,穿好衣服,对他望了又望,才不舍地放到棺材里。学海掮起小棺材往外去,阿英跟了上去。他劝她不要去,巧珠奶奶也说产后不要招风凉,不让她去。可是她不顾一切,一定要去。她拿了一条毛巾,把头扎了,紧紧跟着他,要一道去。他拗她不过,只好叫了一辆三轮车,拉起篷子,一同去了。
  学海把小棺材埋在郊外野地里,做了一个小土堆。阿英站在新坟旁边,迟迟不走。他只好陪她,一边再三劝她,她才肯坐上三轮回来。一回到家里,她看到摇篮空空的,像丢掉最心爱的宝贝,永远再也得不到了,满眶热泪,忍不住簌簌落下。她伏在枕头上,痛哭失声,凄凉地叫唤着:
  “我的宝贝,我的命呀……我的命,我的宝贝呀……”
  现在谁也劝她不住。学海赶着上班去了,巧珠奶奶给她煮粥。
  天黑以后,余静的母亲——余大妈来探望她。巧珠奶奶知道她在床上睡觉了,就没叫她,和余大妈谈话的声音也有意放得特别低。
  余大妈不同意巧珠奶奶说这是命里注定的:
  “你这个话不对……”
  “不对?”巧珠奶奶大吃一惊,她以为自己的话再对也不过了,反问道,“为啥不对?”
  “要是不早产,怎么会活不长呢?”
  巧珠奶奶给余大妈一问,她一时说不出话来了。在暗弱的灯光照耀下,她望望摇篮,又窥视了一下床,看阿英醒来没有。阿英闭着眼睛躺着,轻轻地而又均匀地呼吸着,看样子还没有醒。她说:
  “要是活的长,怎么会早产呢?这是命里注定的。”
  这个似是而非的意见可难住了余大妈,她嘀咕着:
  “早产……”
  “是哇,”巧珠奶奶以为她给自己说动了,又加了一句,说,“早产,也是命中注定的。”
  “命?”余大妈回味着这个字的意义。余静从小在厂里就和一些进步的工人姐妹们往来,后来和袁国强结婚,又加入了共产党。母亲在家里常听孩子谈一些革命的道理,对“命运”这一类说法她是不大相信的。最近听余静回来谈起厂里生活难做的情况,她更不相信巧珠奶奶的意见,反问道,“早产也是命中注定?”
  “当然是命中注定,”巧珠奶奶毫不犹豫地说,“不是命中注定,为啥巧珠不早产,偏偏这个死鬼早产呢?”
  “我听余静这孩子说,这一阵厂里生活难做,好人都吃不消,孕妇怎么受的了?碰巧阿英这一阵又当夜班。”
  “厂里生活难做?”巧珠奶奶反复说着这一句话,表示不相信这是事实。学海阿英他们回到家里来很少和巧珠奶奶谈起厂里的事。巧珠奶奶自己对厂里的事也没有兴趣。她有兴趣的是到一个号头把工钱拿回来,买些柴米油盐,儿子、媳妇和孙子都在她跟前,大家吃得饱饱的,生活得平平安安的。听余大妈说厂里生活难做,她心里暗自吃了一惊,却不承认不知道厂里的情形,装出也知道的神情,慢吞吞地说,“厂里生活当然不会好做,从前也难做,巧珠为啥没早产?”“这个,那时阿英没当夜班,”余大妈看她那股坚持劲,料想她不大了解厂里的情形。她深知这位老好人的脾气,顺着她的嘴说,“是呀,从前生活也不好做,听说,现在的生活更难做,细纱间里头断的数不清,连上小间的工夫也没有,有的把尿就撒在裤子里,有的饭也顾不上吃,有的放工腿都麻木了……这些,我想,你一定晓得。”
  余大妈的眼光望着她眼角上的扇形皱纹和鬓角上花白了的头发。她会意地点点头,并且叹息了一声,说:
  “这个,我晓得。”
  但她心里说:怎么学海和阿英回来都没有谈起呢?阿英早产的情形怎么样,她也不甚了然。她想到床边去问问阿英,又怕触动阿英的心事,也露出自己对这些情况不了解。她暗中对自己说:“等学海回来问他。”
  “生活不难做,阿英不会早产的。”
  巧珠奶奶心里想,阿英早产真的和命运没有关系吗?她总觉得冥冥之中有菩萨在给人们做主,安排一切,不然为啥有些人生下来就有钱,有些人生下来就受苦呢?她依然坚持自己的意见,说,“这也是命啊。”
  “也是命?”余大妈以为她同意了,没料到她进一步固执自己的看法。
  “当然是命,”巧珠奶奶的口气非常肯定,“不是命苦,怎么会做厂?不做厂,生活难做也没关系。”
  “做厂也不是命苦,”余大妈摇摇头,说,“从前做厂没面子,现在做厂可光荣,是工人阶级哩,最吃的开哪。”
  “一样,都是做厂。有钱的人家,哪个做厂?”巧珠奶奶撇一撇有点干瘪的嘴,说,“前生没修,今生才受苦——做厂。”
  “做厂也不是受苦……”
  余大妈的话还没有讲完,草棚棚的门好像有人砰砰敲了两下,她说:
  “有人敲门?”
  巧珠奶奶凝神一听:门外静静的,没有人继续敲门,只听见晚风像一个贼似的从门缝里钻进来,发出细细的响声,吹得巧珠奶奶的腿有点发冷。
  虽然再也没有听到敲门的声音,门外确实站着一个人:谭招弟。她听说阿英在车间早产了,心里痛楚。第二天想去,汤阿英和刚生下的孩子到医院去了。过了一天,又听到孩子死了,她心里更痛楚,偷偷地掉下了眼泪。昨天想来,走到半途上又退回去了。她怕在阿英家里碰上细纱间的人,在阿英面前冲突起来,说不过去。今天放了工,估计没人会来,赶到阿英家,轻轻敲了两下门,发现草棚棚里有人在谈话,就没有再敲门。她想回去;但隔着一扇门,进去马上可以看到阿英,又不忍离开;犹犹豫豫地站在门外边,悄悄听门里的动静。
  门里边有人继续讲话:
  “做厂不苦,有钱的人为啥不做厂?”
  “有钱的人剥削穷人,当然不做厂。”
  “剥……剥啥?”
  “剥削。”
  “啥剥削?”
  “就是你做活,他赚钱。”
  “这个……”
  “唔……”
  谭招弟听出来是巧珠奶奶和余大妈的口音,放心了,又敲了两下门,门开了,谭招弟走了进去。巧珠奶奶问她:
  “刚才是不是你敲门?”
  谭招弟点点头。
  “后来为啥不敲了?”这是余大妈问。
  “怕打断你们谈话。”
  “这丫头,也不是外人,这么客气。”巧珠奶奶拉着她的手,说,“快坐下来,喝点水。”
  谭招弟的眼光向草棚棚里匆匆一扫,没有看见阿英,她吃惊地问:
  “阿英呢?”
  “睡觉了。”
  谭招弟马上走到床边坐下,把那顶灰黑灰黑的夏布帐子吊高一点,方桌子上煤油灯的黯弱的光线射在她苍白的贫血的脸上。她平静地呼吸着。谭招弟低低地叫了她两声。她睁开惺忪的睡眼,发现谭招弟坐在她的身旁,惊喜地从被窝里伸出两只手来,歉意地紧紧抓着她的手:
  “你啥辰光来的?”
  “刚来……”
  她安心一点,顿时想起郊外那一堆新土,眼眶里润湿,低沉地说:
  “你来迟了一步,看不到那个小东西了,长的模样可好看哩……”
  谭招弟怕引起她的心思,连忙说:“过去的事体别提了。”
  旋即把话题岔开,“身子好吗?”
  她伸过手去,摸摸她用手巾扎着的额头,问:
  “头昏吗?”
  “有点。”
  “要好好养养。”
  谭招弟这句话提醒了巧珠奶奶。她站了起来走到墙边炉子那里端起上面的小沙锅,里面是热腾腾的粥,倒了一碗,放了两勺子红糖,调得匀匀的,白粥旋即变成红粥了。她把红腻腻的粥送到阿英面前,说:
  “该饿了,吃点吧,这是补的。”
  阿英吃了两勺就放在床边,不吃了。巧珠奶奶又端到她面前,说:
  “吃完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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