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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好衣服,她又从衣橱里选了一件黑色的开司米的大衣,胸前有三个铜板大小的金黄色的扣子闪闪发光。她把衣服全部穿好,在衣橱门上的大玻璃镜子面前照过来,又照过去;正面看看,又看看侧面。她穿衣服不但讲究花样颜色,而且要求全身和谐,既要美丽,又要大方,一走出去还得引起人们的注意才行。她最喜欢听人家说:做衣服得照林宛芝的样子做。她满意今天这身衣服;开司米大衣虽然普通,但加上那三颗金光闪闪的钮子就与众不同了,里面这一身紫色的装束,富丽而不俗,紫黑相配,互相衬托,又很和谐。她安详地走下楼去,坐在客厅里,耳朵却凝神地注意大门那个方向。大门那个方向没有动静。她时不时看看戴在左手上那只十七钻的小四方式的白金手表。
最近她常常想起冯永祥。每天看不见冯永祥的影子,总觉得生活里缺少点啥。每逢冯永祥要来,她老是自然而然地修饰一番,施点脂粉,换件衣服。冯永祥来了,她很希望他早点离开,又想多留他一些辰光,见了冯永祥心里引起一种说不出的但是感觉到的甜蜜蜜的喜悦。等到冯永祥一走,她待在徐公馆里便深深地感到难以忍受的寂寞和孤独。
她坐在客厅里才不过五分钟,但觉得已经等了好几个钟头似的。她不耐烦地躺在沙发上,焦急地皱着眉头,耳朵却仍然注意大门那个方向。
门外传来汽车喇叭音响,铁门哗啷一声开了,接着是熟悉的轻浮的皮鞋声,冯永祥走进了客厅。林宛芝站起来去迎他,矜持地伸出手去和他握着,钟情地望了他一眼,轻轻地说:
“为啥这晚才来?叫人等得心焦。”
啊哟,你不晓得,接了你的电话,我马上就准备来。忽然又来了一个电话,是史步云的,他噜哩噜苏说了一大堆,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不晓得他说啥。我只好答应是是是,告诉他等明天当面再详细谈。放下听筒,就赶到你这里来,谁知又迟了。真糟糕!”冯永祥恭恭敬敬向林宛芝一揖到底,一边说,“请恕我迟到,小生这厢有礼了。”
林宛芝看到门外闪过来一个人影,她连忙碰碰冯永祥。她自己迅速地坐到冯永祥斜对面的沙发上,严肃地望着门外。走进来的是老王,他托着两杯很浓的绿茶,放在冯永祥和林宛芝面前。他望着冯永祥的笑眯眯的眼睛,讨好地说:
“冯先生,你好……”
“你好,老王。”
“托你的福,还好。”他知趣地拿着托盘走出去,轻轻把客厅的门关上。
林宛芝来电话的辰光,冯永祥本来可以就到,跨出了大门,他又退回去,把《新闻日报》又看了一遍,才上车。他察觉林宛芝近来对他的态度已经从应付、讨厌转到喜欢接近他了。现在说是有要紧的事,而且要快去,可见得她已经按捺不住内心对他的喜爱。那不能早去,要稍为摆一点架子,见了面热情会更高。林宛芝问起为啥迟到,他伪称临时接到史步云的电话,既不露痕迹,又显得很忙,更暗示出工商界的上层大人物经常找他。
冯永祥听见老王出去把门关上,他斜视她一眼,说:“这次可是你叫我来的啊,”他有意逗她,“以后可别又怪我冯永祥坐着不走了。”
“你又来了,……”
“我不对吗?”
“对,对对!”她瞪了他一眼,说,“别老说那些酸溜溜的话,好啵?”
“一定遵命,一定遵命。”他笑嘻嘻地说,“那么,你说,有啥要紧的事体呢?”
客厅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是老王经过这里到厨房里去。他见冯永祥来,可能一会儿林宛芝要准备下午茶点,先去通知一声,别临时手忙脚乱。
林宛芝听到外边的脚步声,可不知道是谁,她怕谈到兴头上闯进人来不好看,便对冯永祥说:
“这里人杂,还是到里面书房去谈吧。”
“好的。”
他站了起来,跟着她屁股后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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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羽毛球在潮湿的寒冷的风里摇摆着,慢慢从天空落下来。徐守仁拿着拍子,跟着这个羽毛球跑过来,两只眼睛直盯着它。羽毛球快要落地,他伸出拍子,啪的一记,很吃力地把它打过去。那边吴兰珍手里拿着拍子却没有接,大声说:
“线外。”
“outside?”徐守仁不相信,他踮起脚尖,透过挂在他们两人之间的网子,注视着羽毛球降落的地方。羽毛球歪着身子躲在左边的草地上,橡皮头躲在草地里,只有雪白的羽毛露在草上面。他肯定地说,“inside。”
“明明是线外,”吴兰珍也不服,说,“不信,你来看。”
徐守仁拿着拍子,从网子下面钻了过去,跑到羽毛球前,对着挂网子的两根柱子一看,仍然坚持他的意见,“当然是inbside。”
“离线这远了,还不是线外?”
“你站在啥地方?”
吴兰珍经徐守仁这么一问,她不吭气了。他们两人因为客厅里餐厅里卧室里的客人太多,不愿意和那些来拜寿的客人打交道,就跑到草地上来打羽毛球。球场上并没有划线,徐守仁脱下身上穿的黄皮茄克放在自己后面八步远近的地方,吴兰珍也在那边八步远近的地方放了自己那件雪白的兔毛的绒线衫,左右两边没有标志。刚才那球可以说是线外,也可以说是线内。吴兰珍打的很累,从她的鬓角那儿流下了汗水,她用手拭去,洒在草地上,气喘喘地说:
“算你赢了,好吧?”
“哪能讲算我赢?应该讲,是我赢了。”
“好,”吴兰珍不想再打了,也不敢得罪他,有意让他一步,说,“你赢了。”
“这就对了。”他摆出胜利者得意的姿态,说,“再比一盘?”
“休息一会吧。别看不起这个小羽毛球,跑起来可有点累人。”
“白相别的,好啵?”
“好,”吴兰珍拾起地上的雪白的绒线衫,披在她的淡绿色的丝棉旗袍的肩上,说,“打康乐球去。”
他点头同意,跑过去把地上的黄皮茄克往身上一披,扔下拍子,搀着吴兰珍的手,向花圃那边走去。
站在羽毛球场上看他们打球的一些小孩子见他们去了,像是一窠小蜜蜂似的,都拥到场子里,你夺拍子,他抢羽毛球,乱哄哄地闹成一团。
徐守仁在香港书院里第一学期考试不及格,第二学期缺席过多,成绩仍旧很坏,给院方开除了。他在香港九龙荡来荡去考不上一个像样的学校,美国电影倒是看了不少,美国料子的衣服也做了不少,浅水湾、香港仔和青山也玩腻了,只是手头开始有点紧,书也没地方读,英文更不必提了,没有丝毫的进步。这样白相下去总不是个办法,他开始对香港不满,想起了上海。他写信给父亲,要求回来读书。被开除的事情一字不提,他尽可能瞒着父亲和家里的人。徐义德许久要不到成绩单看,担心他在香港不大容易学的好,同时又怕他自己径自去美国而不去英国,另外一方面亲眼见到共产党在上海对民族资产阶级并不如解放前谣传的那样可怕,而是采取缓和的稳健的办法,觉得让徐守仁回来,熟悉熟悉业务,对自己也会有些帮助。他写信叫他回来。徐守仁回来没几天,就碰上林宛芝的三十大寿。
他和吴兰珍走到花圃前面的那一片草地上,那边摆着一张康乐球的台子。这台子原来放在小客厅里的,因为今天客人多,腾空地方,就移到外边来了。有几个人还在打,一会打完了,有意走开,让徐守仁和吴兰珍打。吴兰珍很熟练地把红的绿的木圈圈间隔地摆成一个大圆圈,然后又在四角洞口的上面各放了红圈圈和绿圈圈。两个人开始打了。徐守仁生怕自己输,他抢着要先打。吴兰珍在年龄上是他的妹妹,在举止与态度上都像是他的姊姊,在学问上差的更远:徐守仁中学还没有毕业,而吴兰珍已经是复旦大学化学系的二年级的高材生了。她毫不争先,谦让地说:
“你刚从香港回来,当然让你一步,你先打吧。”
徐守仁没有对准,打了一个空枪。吴兰珍拿起杆子,弯着腰对准洞口,接连打了两个下去。徐守仁站在旁边看得眼红,他有点忍不住了,踮着脚尖,轻轻绕到吴兰珍的背后。她正要打,他有意对她的杆子一碰,打歪了,没有落洞。她歪过头来看他一眼,说:
“看你,打康乐球也是这么调皮!”
可是她并不生气。他咧开嘴得意地笑笑,拿着杆子去打了。这次打进去了一个。当吴兰珍打的绿圈圈只剩下洞口上面两个,徐守仁紧张了。吴兰珍拿着杆子对洞口上面的一个绿圈圈说:
“守仁,我打反动派给你看。”
徐守仁目不转睛地望着“台湾”。啪的一声,被叫做反动派的那个绿圈圈掉到洞口里去了。徐守仁眼看着自己要失败了,他把康乐球的台子一推,放下杆子,说:
“别打了。”
“你输了。”吴兰珍涨红了脸说。
“现在还说不上谁赢谁输,算和了吧。”
“你赖皮啊。”吴兰珍指着他的面孔说。
他指着自己的肚子说:
“我肚子饿了,吃点东西去。”
“好吧好吧,让你一盘。”吴兰珍并不在乎这一点小输赢,慷慨地答应了他。她看看天色还早,日头不过才偏西,便说,“还不到开饭的辰光,吃啥物事?”
“到楼上去,娘那里准有东西吃。”
“去看看她们也好。”
徐守仁领着吴兰珍从走廊里走进客厅。
三开间的大客厅里挤满了男男女女,乱哄哄地嚷成一团,各自形成了几个中心,东客厅里,大半是工商界的来宾,徐守仁认识的很少,就是少数认识的人。他也懒得一个一个去打招呼。吴兰珍更不消说,她低着头,装着没有看见那些人,尾随着徐守仁走到中间的那个客厅。这间客厅完全改变了往日的面貌。当中挂的是史步云送的一幅大红寿幛,上面贴着一个金晃晃的大“寿”字。紧靠着这幅寿幛的左边有另一幅寿幛,上面有四个耀眼的金字:“宝婺星辉”,下款是“潘信诚敬祝”。靠这幅寿幛的右首是马慕韩送的一幅向王母恭贺的寿桃图。上沿八仙桌当中的一个寿星银盾,是冯永祥拜贺的。八仙桌前面挂的是绣着彩凤的大红缎子桌围,桌子上点着一对寿烛,熊熊的火头兴高采烈地跳跃着。中间客厅两边一直伸延到东西客厅墙壁上悬挂的是沪江纱厂梅佐贤他们送的寿幛寿匾。这三间客厅闪耀着一片刺目的红光,红光上面泛滥着各式各样的金字,当中最多最注目的是寿字。徐守仁看到这许多客人和那许多的礼物,他深深感到今天父亲在上海工商界显赫的地位,他自己也仿佛沾到一份光荣。谁不知道徐守仁是徐义德的爱子哩。本来急于要上楼去吃东西,现在脚步放慢了,而且挺起了胸脯,东张西望,生怕人看不见他。可是中间的客厅是客人进出口的要道,那里墙上挂了一个鹦鹉,它像是个司仪似的,一见有人来,就张开嘴,饶舌地叫:“客人来哉,客人来哉。”许多客人从外边走进来,立刻被林宛芝、徐义德迎接过去,客人拱拱手说:“恭喜,恭喜。”特地来给你拜寿。”
大家并没有注意徐守仁站在那里等着和他们打招呼哩。虽然没人上来和他打招呼,可是他仍然耐心地站在那里望来望去。他看到潘信诚送的那幅寿幛上面的四个字,好奇地指着寿幛,问吴兰珍:
“这是啥意思?”
吴兰珍一走进客厅,看到那热烘烘的场面,她就从心里反感;看到那许多的礼物,更不满意了。她认为这是浪费,这是庸俗,这是一种不能容忍的旧社会的坏习惯的残余。更可恶的是,这个热闹的场面是姨父为林宛芝布置的,想起姨妈到徐家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场面,心中愤愤不平。她恨不得马上走出去,到楼上找一间安静的房间去看一本《青年的修养》或者是《青年团的任务》这一类的书,那比在客厅里停留或者和那些客人周旋有意义得多。因为等徐守仁,她就厌恶地站在那里,像是发痴一般。听到徐守仁问她“宝婺星辉”四个字的意思,她不耐烦地说:
“还不是说女人过生日,祝寿,有啥意思。”她拉着徐守仁的手,说,“你肚子哪能不饿了?上楼去吧。”
徐守仁点点头,搀着她的手,一同上楼去了。
今天一早,客人还没有来,大太太和朱瑞芳两个人就相互约好:不下楼招呼客人,让林宛芝一个人称能,给她触触霉头,看看她的笑话。徐义德要给她做生日,她们两个人没法反对。自从林宛芝进了徐家的门,她们两个人说话的效力大为减少,凡事总是林宛芝说的算。林宛芝成了徐义德面前唯一的红人。啥事体林宛芝都在她们的前头。她们老想找一个机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