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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门市部规模最大,挨近老街。
所谓规模,倒不是纯粹指的占地面积。一门市部是最老的,后来扩建的二门市、三门市部占地都要广,但商品不如一门市部齐全。举凡农村来街上的人,都喜欢逛老街。青山岭那头,机关单位多,商业却不繁华。广大社员群众,没事不会去那边转悠。
到了一门市部,我拉上梁巧直奔衣帽柜台,然后在那里发呆。
焉得不发呆?
清一色的大翻领干部女装,只是颜色略有不同罢了。
用二十一世纪的眼光去看这些衣服,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雷!
简直雷死人了!
梁巧还是规规矩矩跟在我身后,不发表任何意见,只是眼神不可避免要在那些衣服上头瞄几眼。她拿不准我是要为自己买衣服还是为她买衣服。
发了一阵呆,我实在拿不准主意,只得丧气地对梁巧说道:“巧儿,你自己挑吧。”
“我有衣服……”
梁巧脸就红了,嗫嚅道。
我眉头微蹙,露出不悦之色。我觉得经过这么久的相处,她该当能坦然接受我给她买衣服这件事。
“那……这件吧……”
梁巧见我蹙眉,马上就紧张起来,抬手指着其中一件草绿色的女装。
我点点头。这件颜色还过得去,不太老气也不张扬,还是当时流行的军装色。
“行,就这件。还有那件……月白色带灰点的那件,也要了……”
营业员吃了一惊,虽然眼见我气度俨然,梁巧衣着打扮也很青春靓丽,不像乡下来的。毕竟年纪太小,当即提醒道:“小朋友,两件衣服十五块多呢……”
“嗯,我知道。巧儿姐姐,你先去试一下,看大小合不合适……连裤子一道试……”
见我满不在乎的神情,营业员不敢怠慢,取下衣服递给梁巧。梁巧轻轻咬了咬嘴唇,乖乖地抱着衣服进了试衣间。
自然,这种中规中矩的干部装无论如何穿不出连衣裙的韵味,却也只能将就了。
两套衣服,再加两件内衣,一共三十四块六毛钱。我掏出四张“大团结”付账,本想说不用找了,话到嘴边生生咽了回去。一九七八年给营业员小费,会被人家赏赐老大两个白眼球的!
尽管我认为这种衣服十分凑乎,在梁巧眼中却是好看得不得了,兴奋得小脸流光溢彩,挺起略略开始发育的胸部,走路都带弹力的了。
“我们去七一煤矿看看张矿长。”
我在烟酒柜台买了两条烟两瓶酒,对梁巧说了今天的目的地。
那时节物质缺乏,连送礼都没得太多选择,除了烟酒还是烟酒。总不能抓两只鸡,再提一篮子鸡蛋吧?送礼也讲究个气度身份。我年纪虽小,与张矿长却算得有点交情。况且我代表着老爸,不能自贬身份。
再小的衙内,终归也是衙内。
梁巧这才知道,依旧还是为了她家去还人情,轻轻“啊”了一声,水汪汪的大眼睛在我身上转了一圈,却不多话。
七一煤矿机关所在地是渡头镇,离县城大约三十来里地。
渡头镇仅次于向阳镇和芙蓉镇,在向阳县也算一个大去处,兼之是七一煤矿机关驻地,人烟稠密,县汽车站每天有三班车往返,交通还算便利。不然的话还真的不好解决。梁巧铁定不会骑单车,我自然是会,奈何人小腿短,坐着够不着脚蹬子,站着蹬三十里地,绝对是抽疯。更何况还要带梁巧,简直形同自杀。
那一瞬间起了购置台小车的念头。当然也只是想想。人家县革委才两台吉普,我算哪颗葱?
上了去渡头镇的班车,才想起没提前预约,也不知道张矿长在不在矿上。这也是没法子,当时电话都是带摇把的,要经过总机转接,还稀罕得不得了,等闲人碰不到。穿越回来两年,早习惯了这种误打误撞的生活。
且不管他,既然上了车,没有打退堂鼓的道理。
七一煤矿机关我上辈子去过几回,记不得是为啥事情,总之还有些印象。其实也不是正正在渡头镇上,而是略微偏西一两公里,有点自成一体的意思。矿机关建在半山腰上,山脚下有停车场,班车拐进去停靠一会,下了人继续往渡头镇去。
下了车,梁巧的兴奋劲尚未过去,全身上下精力弥漫的样子。我抬头望了望蜿蜒而上的数百级台阶和四周黑乎乎的房子,暗暗吸了口气。
感觉肚子有些饿,抬头看看天色,好像快中午时分了。当时手表也是一等一的奢侈品,列为七十年代结婚四大件之一的。而且还得是城里的四大件,不是乡下的。能带手表的不是干部也得是工人,反正是吃公家饭的。我一个小屁孩,哪怕老子是县革委副主任,就牛哄哄的在腕子上套块表,显摆得也太过了些。先不说人家,便是老妈也饶不了我。
这当儿正是饭口,不速之客上门去挺招人厌。我便招呼梁巧:“巧儿,先吃点东西再上张矿长家吧。”
“哎。”
梁巧永远是那么乖巧,对我安排的一切都无异议。
停车场旁边倒是有家小饭店,毫无疑问也是国营的。黑乎乎的房子,黑乎乎的地板,黑乎乎的桌凳,仿佛一切都沾满了煤灰似的,看着就让人腻歪。好在我没有洁癖,两辈子为人,对吃食也不挑剔。就是梁巧这么漂亮白嫩的一个女孩儿,走进这间黑乎乎的饭店,未免太埋汰了些。
梁巧自家倒一点不在意,她可没觉出自己有啥金贵的。
矿上的小饭店,想都想得到没啥美味佳肴,这会又不逢节假日,客人本来就少。饭店又没冰箱,菜也不敢买多了,怕浪费。
问了问,果然只有包子面条供应,还没有肉丝面,只有油渣面。
油渣面!
呵呵,好东西。后世的人一点不知道油渣的美味,也只有我这般天生的肉食动物才食髓知味,那种既油腻腻又有嚼头的油渣吃到嘴里,实在是天下一绝。
当时的饭店,花样虽少,胜在货真价实。五毛钱一份的油渣面,满满一大钵子,上头厚厚铺了一层黄澄澄的油渣,再撒点红艳艳的剁辣椒,让人只一看便口水直流。
见我吃得香甜,梁巧轻笑着,将自家碗里的油渣夹了一些到我碗里。我斜眼一瞟,小姑娘脸红了一下,含羞带娇别过头去。
打听张矿长的住址不是什么难事。。。当时大家的心思比较单纯,也不把泄漏领导的住址当回事。不像后世,整的跟秘密工作似的,打听个住处说不定还要出一次血。
再说瞧我们俩,小屁孩,也不会对人家矿上领导不利呀。
矿山虽然寒碜一点,副矿长的居所也差不到哪里去,与向阳县革委大院里的常委楼一般,三室一厅的套间,就是地势高点,足足爬了几百级台阶,饶是我人小轻快,来到张矿长家门前也有点气喘不已,额头微微见汗。
梁巧就掏出洁白的小手绢,给我擦了擦汗,有点嗔怪地道:“都说了,上山的时候不要走太快。”
其实她自己,汗水比我还多。
我咧嘴一笑,举手敲门。
“谁啊?”
里面边答应边打开了门。
一个三十几岁的女子,长相周正,料必是张矿长的爱人。
“阿姨好,请问这里是张矿长家吗?”
“是啊,你是……”
“我叫柳俊,是向阳县革委会柳晋才的儿子,来看张矿长。”
“柳晋才……啊呀,是柳主任的儿子呀,快请进来。”
张婶反应蛮快的。严玉成和老爸的崛起,估计早被当作一个传奇在向阳县的地域内流传。张矿长这般与老爸有些交情的,在家里茶余饭后说道这个事情也属正常。
我运气不坏,张矿长刚巧在家。
“小俊,呵呵,是你!”
张矿长不愧是个人物,面对我这个九岁小屁孩,居然像见到老熟人般,不但笑容满脸,而且亲自起身相迎,伸出手来要与我握手。虽然不知道他有什么后台,三十几岁便混到副县团级,单这一手也能瞧出些端倪。
张矿长的隆重搞得张婶都有些诧异。虽说柳晋才是县革委副主任,他的儿子也当得认真接待,只是这般年幼,整得跟柳主任亲临,貌似是太过了些。所幸张矿长对有点头脸的客人都十分热情,张婶倒也见惯了的。眼睛瞟了一下我带来的烟酒,笑容更欢畅了。
张矿长发达甚早,久居领导之位,家中时有人客往来,礼轻礼重,张婶过眼便知。当下暗暗点头,心说不愧是县革委副主任,出手倒不小气。便即端茶倒水,摆出瓜子花生飨客。
“邱琳,这个就是我跟你说过的,给三采区修电机的小俊,呵呵,少年英雄啊。”
张矿长给他爱人介绍我的“丰功伟绩”。只是“少年英雄”这个考语,实在太抬举了些,让我有点如坐针毡。
“张叔,你太夸奖了,侄儿担当不起啊。”
既然登门造访,我自然放低姿态,嘴里透出亲热。人家级别和年龄都摆在那里,我以子侄辈自居,也不低了身份。
邱琳笑道:“瞧这孩子,又谦虚又懂事,真不知道柳主任怎生调教的……哎呀,这位是你姐姐吧,生得这般俊俏,通我们七一煤矿,都找不出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来……”
“阿姨好!”
梁巧未语脸先红,轻咬嘴唇,低下头摆弄衣角。
我笑道:“邱阿姨,她叫梁巧,心灵手巧的巧。上回那个……嗯……枫树公社和护矿队闹了点小矛盾的梁师傅,是她爸爸。”
“哦?”
邱琳的脸色就有几分尴尬。
“张矿长,邱阿姨,谢……谢谢你们……”
梁巧结结巴巴地说道,小模样儿挺惹人爱,邱琳立即将那点尴尬丢到九霄云外,拉起她的手,爱怜地拍打着。
“张叔,那个事情真是麻烦你了。”
张矿长哈哈笑道:“小俊,你也学会跟张叔玩这套虚的了?”
我也跟着笑:“张叔,我爸在家里老拿你做榜样教导我们呢,说你为人最讲仁义,要我们跟你好好学习。”
这一记马屁拍得直白,却甚有技巧,很是符合我小小孩童的身份,恰恰又搔到张矿长的痒处,他平日也是每每以此自豪。若是别人说来,张矿长亦只微微一笑,不会当真。由我说来,却是轻轻受落,心里十分受用。
小孩子不说假话,柳主任在家里说起自己,而且赞誉有加,那是真心将自己当朋友了。
“小俊啊,你爸爸近来挺忙吧?”
如果说一开始他尚有点习惯性的敷衍在内,眼下却是真透出亲近,语气也更随和了。
“有点吧,好像是在搞大宣传大讨论的事情,每天下班都挺晚的。就是晚上回到家里,也经常去严玉成伯伯那里说话。”
张矿长笑问:“严主任和你家住得很近吧?”
“是啊,一层楼,几步就走到了。”
张矿长笑着点头。
邱琳问道:“你看看,光顾着说话,倒把正事忘了。小俊啊,你们俩都还没吃饭吧?阿姨给你们弄去。”
我不觉好笑。在内当家眼里,吃饭当然是一等一的正事。
“阿姨,别麻烦了。我们都已经吃过了,在山下吃的面条,可好吃了。”
邱琳就大惊小怪的:“小俊,你这么见外?下次到阿姨这里来,可不许在别处吃饭。山下饭店的水平我还不知道吗?就是个包子面条。下次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谢谢阿姨。”
我雅不愿在此事上多所纠缠。
“张叔啊,我们柳家山大队搞了个红砖厂,你听说过吗?”
张矿长很有兴趣:“红砖厂?好事啊。给叔叔说说。”
我便将制砖厂的事情大致说了说。
张矿长耸然动容:“用制砖机制砖坯?那产量很高啊。质量怎么样?”
“还行吧,我听兆玉哥说,火电厂那边大量收购呢。”
“呵呵,火电厂那可是大用户,这一定又是你爸爸的主意了。柳老师就是看事情看得准。”
张矿长哈哈笑着,很轻松的样子。他不是地方上的领导,也就闲谈般看待这事。要换成老爸或者严玉成,怕是要在脑袋里多转几个圈圈,想清楚前因后果才行。
在张矿长家闲扯了个把小时,气氛融洽得很。我也没提批条子给平价煤的事,现在暂时还用不着那么多煤。先把基础打好,需要的时候自然水到渠成。倒是临出门的时候,张矿长笑着说了句:“明年矿上也要搞些建设,不愁没地方买砖了。”
从七一煤矿回来,大哥已经在店子里等了好几个小时。他是来给我送存折的,存折装在一个密封好的信封里,我一看就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