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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七一煤矿回来,大哥已经在店子里等了好几个小时。他是来给我送存折的,存折装在一个密封好的信封里,我一看就很满意。
料必是柳兆玉教他这么做的,以大哥的性子,怕是做不到这般细致。
存折里是制砖厂的第一笔收入。我跟柳兆玉说了,与我那个买制砖机的“朋友”联系,都要过我的手,制砖厂的盈利就让大哥直接存进银行,将折子交给我就行了,我会转交。
唉,年纪小点,收个钱都要这么拐弯抹角。这还是自家的钱呢!
我接过信封,也没开拆,随手塞进裤兜。
方文惕和二哥光顾着盯住梁巧猛瞅,也没抽出空来理会我的小动作。倘若他们知道这信封里有好几千块,怕是也要将目光自梁巧身上稍稍移过来一点。
见我收下信封,大哥如释重负,似乎完成了一个异常艰巨的任务。这是他第一次正经办事,办的还是几千块钱的“大事”,表面看来挺简单,转交一个信封而已,但这个信封给他的压力有多大,由他现在的神态来看就可以想见。
听说大哥等了好几个小时,我心中一动,对他的观感有所改变。不管怎么说,没有将信封交到二哥手头拍屁股走人,这份小心还是很不错的。看来由他负责与火电厂结帐这个决定还算正确。
“我走了啊。”
大哥转身就去推那辆破破烂烂的二手单车。
“大哥,吃完饭再走吧,我这就去弄。”
梁巧难得主动打招呼,叫大哥也叫得很顺溜,没一点拗口的意思。
“不了,家里还有事呢。”
大哥头也不回,逃也似的骑车走掉了。
我不觉有点好笑。
大哥其实是那种很胆小的人,比起二哥三哥的胆子差远了,就是有点懒。见我场面搞得“大”,在我面前挺紧张的。浑不在意我比他小了十来岁这个事实。
回到梁巧的小房间,我撕开信封拿出存折一看,三千二百零七块钱,比我预计的要略多一点。想必是兆玉哥实心办事的结果。这个制砖厂刚开张,给的工钱合理,大伙加班加点多出点坯实属正常。当然,戴盛那里每块砖给加了两厘钱,也是一个原因。
嘿嘿,一个月时间,将成本全部收回还有许多盈余,缺乏竞争的买卖真是做得过,“暴利”啊!
我心情大好,也没留下来吃饭,招呼一声抬腿就往家去。惹得方文惕在后面猛嘀咕,大意是派出所那台电视机还没修呢,明天人家来要了怎么办之类。
说起来,我依旧是那种草根心态,赚了点钱,第一反应就是往家跑,要和家里人分享成功的喜悦。浑不似电视和小说里头的成功人士,发财之后忙着喝酒庆祝,醉醺醺的会情人找小蜜,全然将家人丢脑后去了。虽说再世为人,这种潇洒作派还是学不来啊。
当然我也知道,这事情眼下是不能和老爸老妈说的。他们两位思想正统,老爸又刚上位,仕途上劲头十足,这会子家里出个小资本家,怕是不招两位老人家待见。
不能完全露底,小小帮补一下还是可以的。
回到家里,正赶上饭口,没见着老爸,姐姐们已经开吃了,老妈尚在厨房里张罗一碗蛋花汤。我偷偷溜了进去,拿出三十块钱交给她。
老妈疑惑不解地接过,问道:“哪来的?”
我笑道:“帮人家修理电视机赚的,每个月给我三十。”
老妈是当家人,家里的经济压力都在她身上。老爸当上这个县革委副主任,工资没涨多少,家里开支却是大增。老妈又不好说什么,只有施展浑身解数,左右腾挪。只不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他俩的工资,没别的来源,着实不易支撑。两三个月“官太太”做下来,老妈早就有苦难言。
假如我能按月交给家里三十块,对老妈可是巨大的支持。
“能帮妈分担子了,好崽呢!”老妈眉花眼笑地接过去,摸了摸我的头,又像是欢喜又像是叹息的说道,随即想起一事:“人家给你三十,你都给了我,自己不留一点零用?”
“我小孩子,拿钱没用。”
我索性装乖乖仔,当面撒谎都不带一点脸红的。
老妈点点头,倒觉得这个回答天经地义。眼见得老妈安之若素的模样,我心里不禁小小郁闷了一把。若果真将全部家当悉数捐出,仍然得不到一句表扬,可就比盖茨还冤了。
“哎,小俊啊,你那个修理店,那么赚钱吗?你帮个忙每个月都能领那么多?”
吃完饭,老妈问道。
嗯,看来高兴劲过去,人民警察怀疑一切的细胞又回到了老妈身上。
“妈,不是我的修理店,是人家方文惕的修理店。生意可好了,每个月领他三十块,我还亏了呢。要没我,很多电视机他都修不好,还不给人家砸掉招牌?”
我嘻皮笑脸的。
老妈就笑了,儿子能耐,她当然高兴,不过还是有点不放心:“那个方文惕,做生意规矩吧?你小孩子家,可别跟着他瞎胡闹,让别人知道了影响不好。”
我笑道:“放心,他一个残疾人,老实着呢,哪敢瞎胡闹。上次工商所的人都去查过,都没查出什么问题。”
听说工商所的人上门查过,老妈立即便安心了。老妈自家是执法机关的人,对执法机关很信任。工商局作为该管单位都没发现问题,自然就是没问题了。
“往后不用把钱都给妈妈,留两块钱自己买糖吃。”
老妈加上这么个注脚,这事就算板上钉钉了。能够帮补家用,减轻一下老妈的负担,可着实让人高兴。
吃完晚饭,我没有急着弯起舌头去念老毛子话,先拿起《n省日报》。这是个必修功课。自然,老毛子话也不能放下。周先生这些日子抓得挺紧,逼着要将俄语水平上一个档次。先生大约也有预感,在向阳县呆不太久了。文史知识我有基础,日后可以慢慢长进。老毛子话他一走,通向阳县只怕再找不出像样的老师,怕是要荒废了。这个外语口语的事情,没有老师教,也没有复机,想要自学成才,难度不是一般的大。想想先生也是一片苦心,我也挺自觉,每晚自己给自己加些压力。
看党报,主要是看舆论导向。自八月份文毅将军公开撰文指责n省的宣传工作,许多与他级别相当的大佬纷纷表态,只不过大都是和他唱反调的。基本上,两个思想体系的碰撞已经分出了胜负。严玉成和老爸,稳稳得了一分。
我放下报纸,暗暗舒了口气。看来没有外力的干预,历史仍然会按照固定的轨迹前进。
大约七点钟左右,老爸回来了。还有一个人与他一起来的,见到这个人,我不由露出诧异的神情。和老爸一道来的,乃是县革委主管农业工作的副主任唐海天。
老妈一愣之后,立即笑着起身招呼,多少有点激动。搁三个月前,唐海天也还是需要咱们仰望的人物呢。以前唐海天与严玉成在县农业局搭过班子,貌似严玉成还是唐海天的上级。如今再次成为上级,唐海天不至于对严玉成有太多的不服气。然则老爸的资历就差远了,所以老妈和我对唐海天主动登门感到意外也就理所当然。
唐海天笑呵呵的与老妈打招呼。
他年岁略长,叫的是“弟妹”。这声“弟妹”可很有文章,最起码是在显示一种亲近。以唐海天的资历能有这个姿态,很是难得。
瞧老爸的样子,似乎也很随意,对唐海天的称呼是“老唐”,而不是正经八百的“唐主任”。唐海天点头答应,没有丝毫着恼的意思,顺口叫一声“晋才”。
这个戏法如何变的,倒是让人费解。
我看老爸的眼神就带了点仰慕。都说咱老子技术干部出身,思想单纯,如今看来,起码这笼络人的手段很是了得。王本清、郑兴云、崔秀禾调走之后,县革委所有副主任之中,唯有唐海天颇具实力,平白无故的被异军突起的老爸抢了“第一副主任”的排名,心里的憋气可想而知。短短三个月,老爸能和他处到这个份上,不管是不是有表面现象的成分在内,都是很了不起的成绩。
老妈忙乎了一阵,茶水瓜子糖果上得齐全,临了问一句:“唐主任吃饭了没?要没吃的话,在这里将就一下?”
唐海天摆摆手:“不必麻烦弟妹了。咱们下午开了个农口的会议,有些事情没讲透,和晋才在机关食堂对付了一下,边吃边聊来着。”
我不觉有些奇怪,农业口是唐海天负责的,关老爸什么事?散了会还上食堂边吃边聊,聊不完还跑家里来继续聊?唐主任有找错对象的嫌疑。这事要聊也得找严玉成这个一把手聊。如今撇开严玉成,他们二三把手凑一起嘀咕,可是很犯忌讳的。老爸该不会中了人家挑拨离间的计策吧?
照说这么明显的错误,老爸是不会犯的。怕就怕他对与严玉成的关系过于自信,有时候疏忽了细节。我决定提醒一下。
“爸,严伯伯呢,这两天怎么都没见到他?”
老爸随口答道:“你严伯伯去地区开会去了。”
“哦。”
唐海天看了我一眼,含意颇深。
“晋才,目前全县农村的情况很不乐观啊。一九五三年全县人均产粮就超过了一千斤,而去年下降到不到七百斤,减少三分之一。去年人均口粮仅有三百三十多斤,五三年人均生产油品十斤五两,去年下降为三斤二两,这样下去不行啊……”
唐海天一瞥过后,就将我这个小屁孩丢到了一边,继续与老爸交谈,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老爸点点头:“是啊,社员收入太低了。”
老爸虽然是农村出身,但参加工作多年,对农村的情况谈不上熟悉,只是随声附和。
唐海天说道:“岂止是太低,简直就是难以为继了。每个劳动日只值三四毛钱,每户平均现金收入不到五十元,超支欠款的户数达到近两千户……你知道吗,晋才,去年全县欠国家贷款一千三百多万元,人均欠款近三十元呢……”
“资不抵债!”
老爸尚未回过神来,我已经脱口而出。
唐海天、老爸老妈六只眼睛一齐盯住了我。
我这时候没心思去理会他们怪异的目光,而是被唐海天报出的数据深深震惊了。粮食产量和油品产量下降,那还是大面上的数字,没有直观的感受。而后一组收入和欠款的数据就太直观了。户均现金收入不到五十元,按每户四个人计算,人均现金收入只有十二三元,记得五伯跟我说,柳家山大队是人均现金收入十五块六毛,应该是高于全县平均值的,而人均欠款近三十元。这就是说,整个向阳县已经资不抵债。全县人民辛苦劳作一年,所得竟然是负数。
利民维修部这些日子生意兴隆,貌似人民生活水平挺高的,家用电器的消费要求挺旺盛,让我产生了幻觉,觉得上辈子对于这个时期的记忆出了偏差。感觉上生活还过得去,比较起后世来,是简单了些,也不是特别的缺衣少食。
现在听了唐海天的数据,才察觉这是个残酷的幻觉。一则向阳镇是全县的政治经济中心,全县一半以上吃皇粮的工作人员集中在这里,其生活水平绝非普通乡镇能够比拟。二则我拥有穿越者的先知先觉和电工维修的技术,钻了体系的空子,属于“先富起来”的人。以我眼下的财富,绝对堪称向阳县的大“富豪”。离真正的普通社员过的生活,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哪里能体会全年现金收入十二三元的苦楚?
我边想边摇头。
“这样下去,整个向阳县都要破产了……”
“小俊,别乱说。”
老妈连忙喝止,又警惕地看了唐海天一眼。论上说,这个人该是老爸的政敌,谁知道他会不会将这话传出去?更不知道他会怎样传出去。若是我在其他场合说这种话,或许还不要紧。然而在家里当着老爸的面说出来,给人家传出去的话,就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子。别有用心的家伙一定会将矛头引向老爸。
“弟妹,小俊说得对啊。”
唐海天长长叹息一声。
“如果将向阳县比喻成一个大工厂,我们确实已经破产了……解放了快三十年,我们的社员连最基本的温饱问题尚未解决,我们这些领导干部,问心有愧啊……”
老爸默默点头。
突然之间,我理解了老爸为什么能和唐海天处理好关系了。这位唐副主任和严玉成一样,身上流淌着忧国忧民的血液,与老爸正是同道中人。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心里装着老百姓的党员干部,终究是会走到一块来的。排名先后,不过是区区小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