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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他好好的。”
他说完话就快速地背过身又跨进了屋里,快得让天奴看不清他的脸。
院中有风拂过,带来一丝淡淡的花香。怀里的孩子沉沉睡去,眼角边还沾着泪珠。
曾去人间看过澜渊,蓝衣的太子摇着竹扇看着远方的群山,幽幽地说:“再重的刑罚也没有心疼来得更疼。”
勖扬君站在廊下远远看着花架下的身影,不期然就想起了那时的情景。那时还没有找到文舒,只觉满心都是空,拿什么都填不满。此刻找到了他,却依然空得厉害,空里还带着疼痛。
他排斥他。幼时只要他出现在他眼前,他便不停啼哭,拒绝他的拥抱,拒绝他的接近,哭声里都是拒绝。哭得天昏地暗,他无法眼睁睁看着他在他怀里不断衰竭下去,只得将他交给旁人抚养。夜半时悄悄过去看一眼,他似有所觉般惊醒,惊惧的表情刺得他只能转身离开。
总是远远地看着,看他慢慢长大,看着时间慢慢流逝。那种将珍宝抓到手,又只能无奈地任由它从指间悄悄逝去的无力感。
文舒长到六岁时,他已然是那时初入天崇宫时的模样。勖扬君忍不住将他叫到跟前,蹲下身来,细细打量着他的样子,手情不自禁地抚上他乌黑的发:“那时候,你就是这样子……”
话未说完,手下便空了,文舒瑟缩着身子向后退去,眼中依然写满拒绝。
手尴尬地停在半空,勖扬君看着他紧紧抿起唇,忽然一个回头,转身向外跑去。他还是不愿留在他身边的认知让他连起身去追赶的力气都没有。
他还是从前那样平和的性子,不吵不闹,安静而听话。他的排斥只针对他勖扬君一人,在他面前他总是不愿说话,他想伸手去牵他,他总是背过手僵硬地立在那里,淡色的唇快被咬破。
勖扬君曾教他念书写字,贴着他的背,手握手写下满纸的“文舒”二字。松开手时,笔“啪——”地一下落在纸上,抹杀了一纸的回忆与思念。
三十年,转眼便溜走了一半光阴。
他去地府问那冥王,有什么法子可以为他续上阳寿。
幽冥殿中的黑发男子面容惨白,冷冷地说:“魂魄衰竭,纵使你为他改了生死簿也是枉然。至于从前用在他身上的脱凡骨的法子,依他现今这魂魄,你为他施法就是让他早些来我地府。”
无药可救。
他为他炼下诸多药丸仙丹,能为他续下多少阳寿却连他自己都没有把握。焦躁得狠极时,他抓着他的手将他紧紧按在胸前:“文舒,文舒,文舒……”
一遍遍地叫着,恨不能揉进骨子里去。松开时,却不敢看他的眼。
文舒不愿进他的寝殿,连殿门也不愿靠近。勖扬君尝试着带他往里走,还没到殿门他便慢下了步伐,站到殿门前时,他停住了脚步,如何也不能再往里跨一步,满脸都是绝望。
勖扬君站在门内看得分明,抓着他的肩喃喃问他:“你还记得多少?你记得我?”
他摇头不语,挣扎着连连后退,一身青衣抖得仿佛快要化去。
殿里殿外,两人皆是哀伤。
一年又一年,时光如离弦之箭再不回头。他的阳寿剩下不满十年。
文舒还是先前那个文舒的样子,眉眼身量俱如从前,仿佛他从未离开转世。只有勖扬君看到他额上的微光愈显微弱,都快看不见。将他抱得越来越紧,他不再挣扎,身体仍是僵硬的。
“你总是这样……”勖扬君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什么都不肯说,都一个人埋在心底。连脸上都不肯露出来。”
他回过头来疑惑地看他,勖扬君道:“还是不肯跟我说话么?”
环着他的腰的手臂拢得再紧些:“这样也好……”
心里还在矛盾着,他不愿想他已经忘了他,却怕他仍记着从前的事,还是一心要走。私心地想,这样也好,他不记得过往的那些事,可对他至少记着几分。排斥着他总比对他完全漠视来得好。慢慢来,兴许真的能从头来过也不定。
“你回我一声吧。”
“……”
“算了……”
“是。”
声音低低的,顺从的,极熟悉的口气。听得勖扬君一怔,一把将两人拉开些距离,眼对眼,震惊地看着文舒迷茫的双眼,复又拥紧,声音低哑:“不回也没事。别回。不愿回就别回。”
思凡(公子欢喜) 正文 第二十章
章节字数:3627 更新时间:08…04…27 10:07
天崇宫前有万阶登仙梯,飘渺云雾下能依稀瞧见凡间千峰翠色。
文舒坐在阶上往远处看,那抹疏淡的翠色随着流云游走而显得忽近忽远。
勖扬君站在宫门之下,那青衣人眼中看的是流云,他眼中看的是他。犹疑了半晌,终是走上前去,在他身边坐下:“怎么还想着凡间?”
不是问话,倒有点叹息的意味。感叹着他即便什么都不记得,却仍记着要远离他。如果有朝一日,他什么都记了起来,怕是逃到凡间还会嫌离他不够远。
文舒照旧是沉默,转过眼来看他一眼,又转了回去。
勖扬君已习惯了他的疏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悠云之后浅浅一抹翠绿,或许是凡间哪座奇岳险峰。
两人就这么肩挨肩坐着,看得云烟都化作了红霞,天际火红一线,仿佛天女织就的绯纱一般。周遭也暗了下来,凡间应近黄昏。
文舒站起身来要走,勖扬君仰起头,道:“你想去,我带你去。”
看到那双墨瞳中闪过诧异的神色,勖扬君缓缓道:“从前……你一直想去。”
祥云之上,他伸出手来牵他的衣袖,轻巧小心中带一点怯意。察觉到衣袖被轻轻地牵动,心便如同被牵住的衣袖般微微一颤。勖扬君想起当年去东海龙宫,凌云乘风时,衣袖也被文舒牵着,背后便有一股小小的力道紧紧依附着他。万顷高空之上,他只能依赖他,半步都无法离开。那时候通身都是惬意,满腔的志得意满快冲破了胸膛。
又想起那一次,他平静地说,他无法既往不咎。挣脱了他的钳制纵身跳下云端。
心中一揪,勖扬君忙回手去抓文舒的手腕。文舒猝不及防被他抓到,想要挣脱,无奈他抓得紧,怎么也甩不脱。反被他拖着往前跨了一大步,一前一后的两人立时成了并肩而立。
抓着他的手腕的掌慢慢前移,掌心覆上他的手背,掌下的手一缩,又被他牢牢牵了回来。手掌又慢慢地游移,掌心对上掌心,手指固执地插入他的指缝之间,紧紧扣住,再不放开。
“我知道晚了。”
天风远大,话语都被吹散在了风里。
勖扬君不喜欢凡间的嘈杂,尤其是现下身处的闹市街头。拥挤而喧闹,人声乐声车马声都混到了一处,听在耳里就成了一片恼人的“嗡嗡”声,搅得人心烦意乱,忍不住就皱起了眉头。
文舒却似乎很享受,东看西看,眼中满是新奇,一直淡淡挂在脸上的笑容渐渐展得更开,眉梢边都含着喜悦。勖扬君跟在他身侧,看着他的笑,不觉百般滋味都上了心头。
街边有家铺子专卖竹伞,店里桃红柳绿,新制的伞仿佛花一般!紫嫣红开了一墙。繁华遍眼里,一把竹伞静静打开在角落里,白色的伞面上细细勾描了几片青翠的竹叶。
勖扬君忍不住驻足多看了两眼,再回头时,文舒正挤在对面的人堆里。
原来是对面的街角里有人正摆摊说书。说完了三皇五帝,宫苑秘闻,就再说些奇事逸闻,神仙鬼怪。说是从前从前,数十年前,曾有银赤二龙鏖战于天际,如何的飞沙走石,如何的风云急走,他绘声绘色娓娓道来,仿佛亲眼目睹。听书人听得聚精会神,连连称奇,还有几个老者都说当年确有这般异象,是魔星下凡,是大凶之兆,一时众说纷纭。勖扬君见文舒听得入迷,忙一把将他拉开,转身带着他往别处走去。
刚过晌午,忽有大雨瓢泼而下,立时,摆摊的收摊,屋内的人忙着收衣关窗,街道上的人都匆匆散开,连屋檐下都站满了躲雨的行人。文舒刚要寻一个地方避雨,头顶暗暗罩下一片半明的天空,素净的伞面上寥寥勾几片翠绿的竹叶。
不消一刻,道上就起了积水,雨点落下,溅起朵朵水花。狭窄的巷子里只有他二人并肩独行,雨水沿着瓦面淌下来,两边的屋前仿佛都挂了层晶莹的水帘,雨落青石,响声清灵仿佛罄声。
伞下的两人都默然无语。雨势渐大,他微微将伞偏过来一些,文舒抬起头,看到他的侧脸,飞眉入鬓,一张略薄的唇,那双银紫的眼仿佛也落进了雨水,紫中泛点点银光。他忽然转过脸来,正对上文舒的眼。文舒一惊,倏然向后退去,刚退出一步,身后就浇了一背的雨水,冰凉彻骨。
“当心……”勖扬君忙将伞罩过来。身躯贴得更近,能感受到彼此身体的温热。
一时又是无声,只听到“哗哗”的雨声。
文舒看着他伸过手来,细心地理他垂到胸前的发。他的指细长而白,却又骨节分明。怔怔看着那指,视线渐渐模糊,何时,也曾见过这样的指,缓缓拈起一颗墨黑的棋子。却不急着下子,举到颊边,衬出一张水红色的唇,唇角是微微翘起的,唇边一抹讥讽的笑。
“以后,我们好好过。”
雨声里他听到身前的人这样说,神智却还留在方才模糊的影像里。思绪纷杂,有什么东西正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
勖扬君说:“你若是想,我们以后再来。”
文舒点点头,手又被他牵住,同来时一般,掌心贴着掌心,手指插进指缝里,紧紧相扣。
那天,勖扬君正坐在回廊下与文舒说话。斟上两杯从澜渊那儿得来的琼花露,那些年,每日每日抱着,却始终没舍得喝。勖扬君也是不多话的人,偶尔说两句,更多的时候,两人只是默然立着。
回廊一面临湖,湖中有成群游鱼游弋往来,一面栽花,风拂过就有繁花簌簌而下。时光易转,几度离合,百年间落花却是不变,飞扬下落,始终一派悠然。
勖扬君说:“你叫我一声吧。”
文舒沉默。
“那时候……”勖扬君又忍不住说道,“澜渊……”
想说,那时候与澜渊伯虞等人打赌,见他认出由澜渊假扮的自己,他心里其实很高兴。勖扬君踌躇再三,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正难以启齿时,见文舒正偏过头往他身后望着,勖扬君回身,只见天边一朵红云正急急而来,转眼就行到眼前,云上那人赤发红衣,左耳边挂一只杯口大的金环。
“文舒啊!”赤炎跃下云头,直往文舒奔来。
勖扬君忙闪身挡在文舒跟前,将二人隔开:“他不记得你。”
“老子找的也不是你!”赤炎被勖扬君挡住,怒声骂道。复又隔着勖扬君对文舒急急说道,“文舒,文舒,还记不记得我?我们先不说这个……当年老子要不是被老头子关着,老子一定比他先找到你……不,不对,我个……的,我们也不先说这个。那个……老子现在还被关着,今天是逃出来的,我个……的,你怎么还是这么个瘦不拉几的样子?他是不是又亏待你?你等着啊……老子……”
天边忽然一阵雷鸣,东海老龙王站在云间怒喝:“你个孽障!在西海龙宫闯下大祸,仍不知悔改!还不速跟我回龙宫思过!”
赤炎抬头见了,低咒一声,匆忙从怀里掏出样事物扔给文舒,道:“文舒,你等着啊。等老子出来了,老子再来接你!老子绝不由着他来欺负你……”
还想说什么,天边又是一声雷鸣,赤炎只能无奈地随老龙王驾云而去。
“不用理他。”勖扬君回过头来对文舒道。
文舒低头看着那人刚才抛到自己手里的东西,一只草编的蚂蚱,颜色已经发黄,干枯而陈旧。有什么快速地从眼前闪过,火焰般的发,耳边硕大一只金环,还有,几只新编的青绿的蚂蚱,他看他随手一挥,便化成了几个白胖的小娃儿,穿红色的肚兜,手腕上戴一只金铃,铃声伴着笑声,化开心底多少忧愁:
“……赤炎……”
勖扬君听到他的轻唤,猛然一怔。倾身去抱他:“文舒……”
眼前是潇潇落花,逝去就不再来。
脑海中闪现的东西越来越多,有时看着脚下光洁的白玉砖便会觉得有什么东西会浮上来,心里便揪得难受,仿佛那浮上来的东西会吃了他一般,想要拔腿就跑。有时他静静坐在一边看着勖扬君下棋,眼前幻出一个模糊的人,穿着和自己一样的青衣,一子一子在棋盘仔细地摆着。微凉的触感就萦绕在指尖,真实得仿佛那人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