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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家康不耐烦地用扇子一挥,“叫久三郎来!”他一边说,一边猛地站了起来。
“难道……久三郎没有得到您的许可……”
“好了。你们也不能将吃进去的鱼吐出来。不要对人提起,只叫久三郎到这里来。”
“是。”天野匆匆退了下去,厨房里的喧闹声顿时停止。
家康牙咬得咯咯响,他取过大薙刀,抖掉刀鞘,使劲挥舞起来。浑蛋!特意吩咐他好好照看,居然违抗我的命令!
内藤弥七郎提着灯笼进来,惊恐地望着家康,灯光照在薙刀的刀刃上。
家康喘着气,盯着暮色渐浓的庭院。“弥七!”
“在。”
“久三郎怎的还不来?叫他快来。”
“大人想杀了他?”
“哼!我今日绝不能放过他。你如敢阻止我,一同问罪。”
“是,我立刻去叫。”弥七郎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惶惶跑了出去。
家康手持雉刀站在当地。有人将久三郎驱逐了吗?他忽然想。那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对织田氏的愤怒。不仅仅是久三郎,但凡有骨气的家臣,无不认为家康的隐忍是对信长骄矜之气的纵容,暗地里心怀不满。人间之事也如同季节轮回,有它必然的潮流和走势。无论家康如何解释,告诉他们松平人无法与织田氏抗衡,家臣们就是不服气。久三郎不过此中一人而已。家康面对着大门。只要久三郎一来,家康就准备大喝一声,吓他落荒而去,只要有一丝可能,他就想放久三郎一条活路。
一只蝴蝶不知打哪里飞来,绕着灯笼转圈子,就是不离开,如久三郎一般倔强,家康不禁黯然。
“主公!”正在此时,后面的树丛中传来呼喊声,家康惊讶地回过头去。
“我不愿看到您的卧房被鲜血玷污。铃木久三郎已经备好必死之心,就不去您房中了。”
“浑蛋!”家康颤抖着双肩怒喝。他本想吓跑久三郎,不想久三郎反而大步流星向走廊方向而来。家康的胸中又燃起了怒火:“你为何抗我命?”
久三郎双手插在衣带中,抬头望着满天繁星。
“怎么不说话?不后悔吗?”
“不后悔。”久三郎回道,“是为了主公才作此决定。织田大人既当作儿戏,我们也以儿戏待之。”
“你不觉得你的做法会给两家之谊蒙上阴影吗?浑蛋!”
“您这话毫无道理。大人和织田有兄弟之谊。对方儿戏,我们也报以儿戏,何谈破坏情谊?”
“几条大鲤鱼就让你如此气恼?你难道就没有一点雅量,不能领会织田大人的好意?”
“大人害怕织田氏,所以才会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不错。鲤鱼是活物。那么大的鲤鱼,要是在宽阔的大河中倒也罢了,养在池水中,迟早会闷死。那时,主公就会以臣下照顾不周为由而加以训斥。而且,死鱼是不能吃的。织田大人送这种东西过来,可谓居心不良;我们不如趁它活着的时候吃了,也算充分享用了它。久三郎自会欣然赴死。鲤鱼肯定也在我肚中,为它死得其所而高兴不已。”说完,久三郎来到廊前,坐下,伸长了脖子。
“哦!你倒能言善辩。但我岂能饶你?”家康穿上木屐,来到久三郎身后。“弥七,水。”
他叫道。他想让内藤弥七郎阻止自己,但没想到,弥七郎应了一声,端过一盆水,浇一些在家康的薙刀上。家康狠狠地瞥了一眼弥七郎,又将视线转向久三郎。
久三郎好像真的作好了赴死的准备;而弥七郎看到家康怒气冲冲,认为他生气理所当然,根本没打算阻止。他甚至还提着灯笼来到走廊下,肃然而立。
家康拭去额上的汗珠。他不得不重新开始考虑了。纵使冒着生命的危险,铃木久三郎也要对一条鲤鱼表示愤怒——这鲤鱼真的值得他这样做吗?
“战死疆场倒也罢了,但为了一条鲤鱼而死……你不觉得不值吗?”
久三郎睁开眼,望着家康。他的眼神十分清澈,正如他的内心。“主公,战死很容易,但平常为主公效命却很困难,父亲经常这样教我们。”
“我没问这个。我是问你,为了一条鲤鱼而死,算是效命吗?”
“当然。如果我认为自己错了,早就逃之夭夭了。我认为是为主人效力,引颈赴死。”
“你已经深思过了?”
“久三郎不死,早晚会有人赴死……当然,这只是小事,还不是最重要的。”
“小聪明!”
“因为是所畏惧之人送来的礼物,就不会算计一条鲤鱼和一个家臣的价值大小,这样的主公岂可怀天下之志?为一条鲤鱼所制,如何得天下?久三郎的死若能让主公识得天下……仅此足以欣然赴死。无论对方是何用心,器量毕竟是器量,鲤鱼毕竟是鲤鱼。没有任何东西比人更宝贵,更有价值,请主公明鉴。”家康手持薙刀,微微笑了。
“但那件事和这件事又有不同。久三违抗了主公的命令,不可饶恕。请主公赐久三一死。但也请主公以后不要再发出如此荒唐的命令。请……请快些杀了我!”
“弥七!”家康叫过弥七郎,“不杀他了,撤刀!”
“久三,是我无德。今后,我下命令时定会谨慎。今日之事,且付之一笑。”久三郎猛地伏倒在地。
“你说得好,元论是谁送过来的,鲤鱼毕竟是鲤鱼……我在接受信长君好意之时,也不应放松警惕。长路遥遥,家康今后就只把鲤鱼当作鲤鱼!”
说完,家康径自迈上走廊。久三郎仍然伏在地上,纹丝不动。星光暗淡,看不到他颤抖的模样。但他抬不起头,早已泣不成声。
第三十八章 曳马野之围
永禄十年秋至元龟元年(一五七零。)春天,整整三年时间,可以说是尾张之鹰和三河之鹫纵横驰骋的岁月。
永禄十年十一月,织田信长从鹰野回归途中,悄悄将正亲町天皇派来的密使迎到家臣道家尾张守家中,得到了进京之机。同月二十,他又迎娶武田信玄之女做了长子奇妙丸信忠之妻。如此一来,又巩固了自己的后方。此时,这对小夫妻仅仅十一岁。次年七月二十八日,信长终于以拥立足利义昭为名,实现了渴望已久的进京大计。
这次进京之途可谓长路漫漫,距在田乐洼取今川义元之首已有八年。在这八年中,信长先是和三河之守松平家康结盟,接着灭掉了美浓斋藤家族,然后笼络甲斐武田信玄,在防备伊势北岛的同时,将最小的妹妹市姬嫁给近江小谷城的浅井长政,可谓费尽心机。
已故将军足利义辉之弟在其兄被松永久秀杀后,一直流浪于越前、近江一带。信长拥立义昭进京,首先将把持京城实权的三好人驱赶到了摄津、河内一带,次后于十月十八,拥立义昭为征夷大将军。无疑,义昭不过是信长的傀儡,信长已掌握了实权,终可号令天下了。
在此期间,三河之鹫松平家康也在一步一步巩固自己的地盘。
永禄十年十二月,家康得到敕许,改姓德川。
当时的家康时称藤原后裔,时认源氏后代。如直接称源氏,则有损平氏后裔信长的面子,家康思虑再三,终于改姓为德川。德川姓氏源于新田源氏,但家康并未取“德”字,而是用“得川”二字。后来,家康将松平氏祖先太郎左卫门亲氏德阿弥作为他的远祖,方才改姓“德川”。据传,家康的祖先得川亲氏为了逃避上野乡里战乱,改名德阿弥,并化装成时宗僧侣,游历诸国,最后入赘贺茂郡松平村,方才定居下来。
亲氏德阿弥中的“德”字,除隐藏着“得川”中的“得”字,也是为了不忘旧姓。总之,“德”蕴藏的丰富含义,引起了家康的无限遐想。他一方面有以德平天下之意;一方面也表明自己乃源氏之后,如信长发生万一,则可以取而代之,号令天下。
永禄十一年年末,和武田信玄分割了骏河、远江的家康,被称为德川左京大夫源家康,时年二十有七。想到信长三十五岁就成功进京,家康不禁热血沸腾,他无疑也想施展抱负。
正月就要来临,家康仍然身在军中。他已经进军到远州稻佐郡井伊谷的城山,离曳马野城二里半之遥。住在曳马野城内的是饭尾丰前的遗孀。
“作左,我要在正月之前入曳马野。”家康道。
此次行军的主奉行,乃本多作左卫门重次。他头戴方巾,铠甲外披着布羽织,坐在篝火旁。看到家康的身影,他猛地站起来,将自己坐的扶几推到家面前。“听说主公与饭尾丰前的遗孀相熟。”
“哦。是我在骏府时的幼年好友,是个很要强的女人。”
作左卫门望着营寨外波光粼粼的滨名湖。“今晚进攻如何?”
“不必。她会归降,她应恨氏真。”
作左卫门看了一眼家康,默默地给篝火添着木柴。北风中,劈啪作响的木柴腾起浓烟,从家康身边向城山方向飘去。“作左,你知道她丈夫丰前为何被氏真害死?”
“不知。”
“人们本以为丰前会在桶狭间一役中战死,实则平安无事,但竟遭到氏真的怀疑,认为他私通织田氏,甚至怀疑他和我有秘密往来……”
作左卫门似听非听的样子,躲避着烟雾。他比家康更了解,饭尾丰前是如何在中野河原被氏真欺骗至死的。
不知道家康从前和那个女人究竟有过什么关系,但据说丰前曾经非常怀疑他的妻子。当年丰前在中野河原因为氏真送命时,曾经喃喃道:妻子恐怕要携城池献给三河野种了……然后才气绝身亡。而家康现在陈兵在此,等待着丰前的遗孀前来归降,看来丰前临终前所言,并非捕风捉影。事实上,主力中的年轻武士们对此已经心怀不满,议论纷纷了。
“听说主公在骏府时,曾经和未出嫁的饭尾遗孀有染。”
“嗯。我也听说了。主公那时更想要当时叫阿龟的饭尾遗孀,而不是筑山夫人。”
“无论以前怎么样,总不能因为那种事情而拖延战事。如果没有人主动出击,我们只能在这井伊谷中过年了。”
年轻气盛的本多平八郎忠胜最为不满。这天他看到对方依然城门紧闭,丝毫不见动静时,也不待家康的命令,道:“我去看看。”便带着几个随从,出了阵。而家康对此还一无所知。
“作左,一个女人驻守的城池!我们有必要去摧毁一座明知会归顺的城池吗?”
“但是主公,恐怕那只是您一厢情愿?”
“我一厢情愿?”
作左看了家康一眼,又转脸盯着浓烟。“听说饭尾的遗孀是个十分刚烈的女子。”
“哦。是个要强的女人……”
“若裹足不前,她怕不会前来归顺。”
“你的意思是要进攻?”家康苦笑着道,“再等等,必有使者前来。”
作左卫门又沉默了。传言似乎是真的。他不禁为家康担心起来,担心他因为女人而看不清现实。他认为,正因那个女子刚烈,被先夫怀疑和家康有染,不经一战,她是决不可能向家康投降的。其实,不仅作左卫门这样想,本多平八郎、鸟居元忠和神原小平太等,都有这种想法。如此滞留下去,今川氏真的大军一旦越过小笠压过来,将会有什么后果?家康在这个问题上似乎迟钝起来。因此,众人才请求作左卫门向家康进言,要求立刻进攻。
“作左,烟太浓了,再添些柴木。”
作左一边弯着腰添木柴,一边想,家康要是早些到民居中支好帐篷就好了。如果他继续留在此处,万一平八郎之事传开,就大事不妙了……正想到这里,队伍中忽然出现一阵骚动。
“作左,发生了什么事?”
作左卫门向家康施了一礼,向人群走去。“嚷什么!吵到主公了。”
“左卫门,你来给我评评理。”一只手被大久保忠佐拉住的神原小平太,带着哭腔对作左道,“平八郎的部下前来报告,说平八郎忠胜被出城的敌人包围,处境危险。我们能袖手旁观吗?能眼睁睁看着平八郎被杀而无动于衷吗?”
“不要嚷!”作左卫门扭过头,果然看到一个下人坐在角落里,喘着粗气。
“平八郎是从哪里发起进攻的?”
“他直奔敌人的正门,报上名字,然后开始叫骂,问城里还有没有活人,他本多平八郎忠胜一人前来了,如果有活人,就出来迎战……”
“结果就有人出城迎战了?有多少人?”
“被三百多人团团围住,像个阿修罗一般疯狂挥舞着长枪……”小平太又嘤嘤哭泣起来。
“虽无主公命令,但我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平八郎被杀。我已经准备好受罚。让我小平太去吧。”
“不行!”身后传来家康的声音。小平太暗叫一声糟,却也毫无办法。作左卫门慢慢回过头去,发现家康正瞪眼盯着众人。
晨雾慢慢散了。看到家康已清楚了眼前这一切,小平太跪在地上,放声大哭:“主公,主公。请派人前去接应平八郎。他被敌人团团包围,危在旦夕。”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