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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愿,你若记念姊妹一场,便莫要令我心事空垂。”
她抬头缓缓解开包裹,倾城垂眼望去,眸光蓦然凝结,再也不能移开半分。
丹霞百褶,绚彩千丝,绣满朱鸾旖旎,青凤盘旋,如彤云般赫现于前,从眼帘直透心底,灼得她眸底一颤。
霓裳金缕,随珠明玉,这包裹之中,竟是一袭锦绣嫁衣!
晏如斯缓缓道:“我与五爷成亲之时,备嫁之衣,一款两袭,俱是我自己一针一线,裁绣而成。一件我穿着与五爷同拜天地,另一件便是要留给你的……当年若不是你力挽狂澜,我与五爷如今必已是江湖相望。你与展大人一心相助,却反受其累,历尽苦楚。如今万事俱定,终得圆满……当年你千辛万苦,织就那天丝甲,虽是人间至宝,却终不如这一袭待嫁之衣。你与展大人的喜事,开封府内想来必会妥为安排,但如今你孤身在京,身边贴心之人,唯有阿满。你与展大人大喜之日,我想来难以亲至,但你届时若能穿上这身嫁衣,便好似我亦能身临其境一般。”
她抬起头来,眸光含泪,落在倾城面上:“你我之间,不必多言。素光,你可愿成全我这份念想?”
相望解情痴,相剖彻肺腑。
倾城再忍不住,上前伏于晏如斯肩头,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晏如斯亦已泪流满面:“去年清明,我爹带我重返故里,为我娘扫墓。归途之上,我们共登凌云山,再望落星湖。重见天水碧之时,我爹痛哭失声,不能自己……当年,我总恨天意难知,情缘难测。时至今日,我终于知道,若是能自坚其志,恪守不移,则白首双星,亦非奢望……”
她忽地收泪道:“你可还记得当年那些曼荼罗花么?……”
倾城泪眼朦胧,抬头而望。
如何能不记得?……花叶分离,缘铿一面,生生相错,永不得见……
晏如斯拉住倾城衣袖,穿堂而过,将她引入后院之中。
一院异卉珍花,恍如当日,只是墙下那一地芳华,再不是从前——
繁花百缕,翠叶千枝,芬芬然盛放出逼人绝色,一眼望去,竟如九天云外,西府瑶台。
倾城怔然而立,喃喃道:“这是……”
晏如斯含泪一笑:“我与五爷成亲后,他平素在开封府值守,我闲来无事,便遍査花谱,发觉这曼荼罗花原分两本,一者春华,一者秋放。我便突发奇想,试着将春彼岸与秋彼岸共培杂植,四年下来,不负苦心,终得见花叶相逢……素光,你看红尘纷纷,世事无常,但最终胜出者,究竟是天,还是人?”
她缓缓走上前去,无声踏近花间。转头相望,眸光如水漫泉间,盈盈透澈,凝聚不移。
“参辰星耀,彼岸春深。事在人为,何惧天意?”
作者有话要说: 收尾在即,东京篇中人依序回归,再加上小晏,可谓一网俱收,且容阿一花痴一把。
☆、归程篇 第七十二章 鸳鸯锦
雨过风轻,天交晚时,街巷之间炊烟渐散,人声渐息。
朱雀巷宅中厨内却正是灶热烟腾,菜碟交错。阿满系了围裙忙忙碌碌,不时抬手拂去额间汗珠。
张龙于午后时分到来,告知阿满晚间开封七子俱会到朱雀巷相聚小宴。阿满颇有些措手不及,忙着去采买禽肉菜蔬,置办酒酿茶饮,两个时辰下来,片时未歇。眼看已入前夜,开封府诸人却还未到,她虽有些心急,却也庆幸能多些功夫备饌。
院中空敞处架起了一支泥炉,炉上炖着汤锅,微涌如珠,水已将沸。两条身影当庭并立,站在炉边案前。
倾城抬手从案上取了张糯米面皮,舀了些莲蓉置于其上,再将面皮收口,团成龙眼大小的团子,轻轻置于案上。
汤团莹透,光洁如雪,虽尚未下锅烹煮,却已幽幽沁出一缕甜香。
丁月华扬手将糯粉均匀洒在案上汤团之间:“郡主你午后出门,入夜方归,本应去歇息片刻,这些家常点心,我来便好。”
倾城低眉静静一笑:“举手之劳,对我而言,也算是歇息了……不过若论起来,此时并不是吃汤团的节令,三小姐如何想起要在今夜做这些汤团呢?”
丁月华一面忙碌,一面答道:“郡主有所不知,府内诸人,虽平素不言,但自包大人以下,其实俱都喜欢这些软糯甜食。当年我随两位兄长上京,留居此处之时,也曾为大家备宴,那时我便已知道了。你看,这些不同口味,为的便是分门别类,众口皆调……”
放眼案上细碟之中,果然是摆放了各类馅心,细看来,竟有七八种之多。
她抬头向倾城一笑:“郡主不妨猜猜,三哥最喜欢的,是哪一种口味?”
倾城摇头苦笑一声:“我与他相识数年,竟似是从未见他吃过甜食。你这一问,倒是难倒我了。”
丁月华淡淡一笑,拾起倾城方才包下的汤团:“郡主方才包下的这枚,便恰是三哥最喜欢的。”
倾城一怔,喃喃道:“细粉莲蓉……这倒是未曾想到……”
丁月华轻声一笑:“郡主见谅,我方才不过是说笑罢了……三哥本是常州府人,他自幼口味,最喜欢芝麻白果。”
倾城摇头一叹:“说来惭愧,我与他乘舟同归,每顿不过是烹些清粥小菜,再煮上三两鱼虾,便充做一餐。沿途数月,竟是从未想过问他想吃些什么。现下想来,他虽从未当面抱怨过,却必是在暗自腹诽……”
丁月华微笑道:“郡主,你何必如此。其实,只要是你为三哥所做的,无论是今夜汤团,还是当日粥菜,他均会甘之如饴……有情相望,共对而餐,即便是粗茶淡饭,亦胜过美味珍馐。”
倾城缓下手来,沉默片时,缓缓道:“如此说来,应该与他相对而餐之人,不该是我。”
丁月华抬起头来,眉宇微蹙:“郡主何出此言?”
倾城静静呼吸一声,抬眼望向身前茉花:“若论用情之深,三小姐实是更胜一筹……寒冰拨种,深宵浴苗,千辛万苦,不曾稍有犹豫……年年花事,岁岁重回,却独不见种花人寄言花语,一诉心声……”
她回身望入丁月华目中,低声问道:“寸寸青丝,愁尽华年。一样俱情深,何以相思默?”
丁月华眸中一颤,低头静默半晌,忽见锅中水已沸腾,便回过身去,将案上汤团俱都轻轻投入锅中。
汤团徐沉,沸水渐静,她缓缓搅动木勺,静静说道:“我本就是个平凡女子,此心所求,不过是在茉花村静度流年,守住我这一分痴念而已。三哥待我,恩义如兄,我之前不敢上京见他,是怕他当面明言,要我寄情他人。他要我所做之事,我俱都万无犹疑,唯有这一件,我却不会听他所言。”
倾城轻叹一声:“但你一直隐忍不语,这一番深意,他又由何得知?”
丁月华淡淡一笑:“三哥本是绝顶机敏之人。我心中所想,他只怕一早便已察觉。这些年来,他从未引我遐思,亦未曾对我道破,想来既是怕我颜面受损,亦是想令我知难而退……我虽是平常之人,却也知人之一世,应有不屈之志,不移之心。三哥平日托人带给我的银两,我俱都收下,以令他安心,但我分文未动,只待有一日能尽数奉还于他。我能与他两相遥望,各安其处,心愿足矣。更何况,如今他寻寻觅觅,终得挚爱之人,我之前对他种种挂怀,此时终能俱都放下……”
她微微一顿,望向倾城:“此番得郡主相邀汴京一聚,月华此生心愿已了。千言万语,莫能尽我之意,只愿这一院茉花能代我之心,日后长伴于你与三哥左右。”
倾城缓缓摇头,低低道:“三小姐,你这番深情厚意,我实不知该如何承受……”
丁月华微笑道:“郡主何必如此多虑?你与三哥,本就是命定相逢,缘定相守。三哥得遇郡主,亦是他此生之幸。”
倾城抬起头来,苦笑道:“幸与不幸,只怕言之尚早……三小姐,我如今宿命已了,郡主之谓,于我已无任何意义。你我二人一见相知,而你又年长于我,从今以后,请便以素光二字相称罢。”
丁月华缓缓点头:“好,若是如此,月华恭敬不如从命……”她忽地淡淡一笑:“其实,你我二人的名字,细细思来,竟是似有前缘一般……”
倾城一笑,缓缓道:“素光……月华……听来似是同源,其实却不过是巧合而已……三小姐不知,素光本是乌孙古语,译作汉文,才作素光二字。”
丁月华眸中淡淡一闪:“月华愿闻其详。”
倾城轻叹一声,徐徐道:“西汉年间,汉武帝将解忧公主嫁与乌孙王须靡,诞下三男二女,长女弟史,为龟兹王绛宾之妃,幼女素光,嫁与乌孙若呼翕候为妻。素光与若乎翕候琴瑟和谐,伉俪情深。谁知恰逢乌孙内乱,若乎翕候战死阵前。素光彼时已有孕在身,她隐忍退守,生下若乎翕候遗腹子,与其旧部忍恨经营十年,终于助乌孙王引军击败内乱逆臣,尽复国土。功成之日,她将幼子托孤于帐下忠臣,在乌孙国都赤谷城城头坠楼自尽,追随先夫若乎翕候而去……”
丁月华眸中一颤,喃喃道:“原来如此……未想到,这素光二字,竟暗蕴了如此刚烈风骨,不世痴情。”
倾城眸光寂静,缓缓道:“我生于战火,长于危城。我阿爹阿妈以素光为我之名,便是愿我亦能如当年素光一般,无论身畔境遇如何,进退生死,皆能一由本心。”
丁月华心绪起伏,默思半晌,点头道:“原来如此……进退生死,皆由本心,若能有此境界,不枉为人一场……看来我原先所想,倒是不免自作多情了。”
倾城轻叹一声,忽然转过头来,望向丁月华眸中:“滚滚红尘,一路至此,当初本源,早已宛转尽变。三小姐方才所言,或许才正合你我此时情形……”
泥炉微响,水沸汤浓。糯团于滚汤间翻转浮动,玉润珠莹。
倾城微微仰头望向夜空,清辉无形,盈盈落在她面上。
“世事无常,冥冥中自有主张……碧落迢迢,辉影如霜……素光便是月华……月华亦是素光。”
花间夜宴,尽欢而散。
开封府诸人已尽数离开,展昭亦与他们结伴行去。经年乍归,故人重逢,想来一时别情难尽,须作秉烛长谈。
一院轻杳,重归宁寂。阿满与丁月华在正屋左右暖阁分别歇下,此时烛火烟息,光影沉谧。
西厢帘外,风吹澹月,云度银潢。屋内一烛幽冉,暗送流光。
倾城静静坐于桌前,目光投向镜中面影。
帘间月,镜中花,相映无语。
晚宴后,阿满服侍她沐浴更衣,本是为令她驱解疲意,但她出浴之际,却反觉筋骨酸痛,一身无力。阿满留了一盏微烛,劝她尽早睡下。待阿满离去,她静卧片时,明明已是疲倦之极,但却全无睡意,心思神念如天际云驹,一纵难收,索性推枕而起,坐于窗下。
满头乌发从肩头垂身而下,覆过牙白轻衫,微微润湿单薄丝缕,贴上她一身肌肤,寒凉入骨,令她隐隐而栗。
西北数载,归路一程,已不记得有多久未曽对镜端详自己。此时乍然而望,竟似有些陌生。她默然孤坐,不知为何,心底忽记起白玉堂那一句戏谑之语。
……屈指算来,你也有二十四五的年纪了,除却那猫,天下间还有谁肯娶你?……
唇边泛起一丝轻笑,眸中却微微潮润。她静静站起身来,望向床前齐整相叠的那一袭嫁衣。
红丝千缕,白首一心,世间女子心中所求,岂非正是终极于此?
倾城默默走上前去,俯身将那嫁衣拾在手中,犹豫片时,终是一展而开。
红云漫垂于地,艳色满耀窗间。
展袖匀肩,长襟拂地,恰称腰身。
她重又坐回镜前,缓缓束起领间。
菡萏成双,并蒂而扣,紧紧缚起,似是再难解开。
她屏息坐了半晌,低眉抬手,静开妆奁。拾起一支翠钿,以一端沾染了些许胭脂,手指微颤,轻轻触及眉间。
印记描染,现出五点殷红娇蕊,静静簇于额前。
……阿妈,乌兰姐姐为什么要在眉心染上那些胭脂记?……
……素光,我们回鹘女子出嫁时,要在额前点出五枚红迹,这叫做五同妆……
……此生相付,唯盼五同……生而同衾,死而同墓,进而同甘,退而同苦,永为同心……
……等到素光以后出嫁时,阿妈也为你点起这五同妆,好么……
红衣如锦,青丝如缎,眉妆如樱,一生绝艳,于此静放于前。
倾城痴痴望向镜中容颜,喃喃道:“阿妈,你在天上,可看到此刻了么……”
不知过了多久,她摇头一叹,将嫁衣缓缓解开褪下,依旧齐齐叠起,收入包裹,置于案前。
她俯身方待吹熄烛火,却听得门户轻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