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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扬从浮凌江上岸,江畔已经有马车等候,车夫戴着斗笠,看起来有些面熟。
程宗扬也没在意,把被褥裹着的贱人塞到车里,自己乘了匹马,返回城中。
已经过了申时,程记粮铺还未打烊,门前的水牌上标着每石四百铜铢的价格。
阶下停着几辆载满粮食的大车,祁远正和一名客人在店内商讨价钱。
程宗扬朝他作了个手势,让他继续谈生意,自己从侧门进院子。
院内堆着新购来的粮食。易彪正在看守放钱的仓房,他拉了条长凳坐在门前,见到程宗扬只是点头致意,报了平安,并没有起身。
秦桧迎出来道:原以为公子昨日就回来,却等到今日。
程宗扬边走边道:路上长伯跟我说了。王团练那边情形不好?现在是什么说法?
秦桧苦笑道:正是没有说法,在下才觉得事态不妙。王少爷自家不慎烧着衣服,又被家仆泼上灯油才酿成大祸,此事香竹寺大门前几百人都看得清楚,王团练自然无法委过公子。但王少爷出事的由头却是公子身边的那位美婢,王团练明面上无法委过,暗中迁怒定是少不了的……
说着,秦桧住了口。
程宗扬瞧出异样。怎么?他想找我麻烦?
我私下找过王团练的管家打听,他言语中透露,王团练知道是少爷调戏公子的美婢才出事,在家里大发雷霆。
朝王少爷发火?
秦桧摇了摇头。是朝公子发火。那管家说,为了一个奴婢酿成这等祸事,直接打杀了便是,公子如此护短,好不晓事。公子若不舍得杀就送到府中伺候少爷,事平了再还给公子。
程宗扬火冒三丈。放屁!
秦桧从容道:在下知道公子定是不肯的。昨日开市,我找牙人买了两名出色的婢女,公子明日赴宴,我便把人送去。
程宗扬暗道:不如把卓贱人送给他!凭卓贱人的手段,要不了两日就弄死那小子!但这事程宗扬只是想想,也没有当真。
息事宁人也未尝不可,王团练若是接了,往后两不招惹,拉他下水的事不用再提了。
是。
秦桧顿了顿,然后道:还有件事,孟团长派了人来。
程宗扬立刻站了起来,在哪儿?出了什么事?
秦桧道:并不是什么大事,是鹏翼社的车马行到筠州开了分号,昨日才租下铺面,来了十几个人。
来的是谁?
那名车夫走进来,摘下斗笠。程宗扬看了半晌,才从他眉眼的轮廓中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叫道:俞子元!怎么是你!
程少校。
俞子元行过礼,笑道:在下的易容术还过得去吧?
什么时候化妆成个娘儿们让我认不出来,那才叫本事呢。
程宗扬笑道:江州那边恨不得一个人切成两个使,孟老大怎么舍得派你来了?
来的就我一个,其余的都是从其他分社调来的兄弟。
俞子元笑道:如今筠州生意好,换了筠州车马行的招牌来赚几个钱。
程宗扬一听就明白,鹏翼社被宋国盯上,社里的星月湖旧部大都去了江州。
孟非卿怕自己的人手不够用,暗中派人来,换了名字在筠州开分社,一是方便自己行事,其次也是给自己安排一条后路。
如果在以前,自己会觉得孟老大过于小心,现在自己与云家安排的王团练结仇,倒要佩服孟非卿的谨慎。
有了这些得力的臂助,自己更多几分底气,即使与王团练翻脸,自己抱着金铢逃命,谏他们也追不上。
店铺本来只够五、六人居住,自己房里已经有了小紫和梦娘。这会儿又多了卓云君和申婉盈,哪里还有住处?
申婉盈还好说,卓云君那贱人却是时刻不容她脱离自己的视线,绝对不能把她放在外面。
眼下不是找房子的时候,程宗扬便让她们两个打地铺,又在房内拉了道帘子。
不是把她们两个隔开,而是避免被外面看到。
秦桧买的两名美婢留在牙人处,准备明天赴宴时直接带去。程宗扬打定主意没有去看,免得见了心软。如果因为王团练而坏了自己的大事,江州之战再拖延下去,死伤的都是自己的弟兄。孰重孰轻,自己还是清楚的。
吃过晚饭,程宗扬坐下来开始看这两天的帐簿。城南的粥棚和知州滕甫的赞许,给自己带来不少方便。
筠州人都知道程记粮铺的东家仁义,收粮价格比别处高出许多,买粮又是施粥行善的好事,已有几个大户人家来卖粮,这两日收了近三千石。
院子里堆的粮食不是来不及入库,而是库房已经满了,只能堆在院子里。
这三千石粮食都是按四百铜铢的价格收的,一共用了近六百金铢。
最大的一笔开销则是日昌行老板周铭业的一万石粮食。
原本说好三万五千银铢,十日之内再加一成;周铭业为了挣这一成利润,只怕年都没过,昨天传来消息说是备好了货,只等搬运。至于价格,以金铢结帐的话,只收一千九百枚。
程宗扬用笔杆掏了掏耳朵。手里一下子有了近两万石粮,用去近三千金铢。
这两万石粮食折一千多吨,若是全搬到粮铺,大家只好睡在粮食上了。要是直接从浮凌江运走又太过招摇,必须想个办法掩人耳目才好。
因为房间不够,自己只好找一间库房当作办公室。比起自己以前待过的现代化办公室,这个连窗户都没有的库房显得很寒酸,充作座椅的木箱也远远不如皮革座椅舒适。
但一想到屁股下坐着足足二百公斤的黄金,程宗扬觉得特别安心——单是分量就压倒世上任何一张豪华座椅,实在太奢侈了。
至于房间另外一角的箱子里则装着一批从江州带来的烟花。一是金铢,一是烟花,能不能在筠州打开局面就看这两样东西的威力了。
程宗扬心不在焉地拨了拨灯芯,正思索间,院外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
阿弥陀佛。
程宗扬停下笔杆,听着冯源趿了鞋子,踢踢哒哒地跑过去,拉开门就是一句:无量天尊!
接着道:喂,师太,这儿是我们道家的地盘,你若想化缘,一来天晚了,二来你也敲错门了。
程宗扬莞尔而笑。各大宗门都以道家自居,冯源法术不怎么样,他们平山宗也没沾道家什么光,维护道家的利益却是不遗余力。
那尼姑也不生气,柔声道:贫尼自香竹寺来,欲见你家主人。
听到香竹寺,程宗扬心里不禁暗暗叫糟。自己偷了根竹子,竟然被失主找上门了。
冯源道:我家公子不信这个。别以为我们程头儿设棚施粥是你们的功劳,我们程头儿那是天生的心善,跟你们佛家没关系。你知道平山宗吧?你知道今天在粥棚掌勺分饭的就是我们平山宗的大法师吗?你知道……
我与程公子乃是旧识。
一句话把冯源的滔滔不绝堵了回去。过了会儿,冯源道:程头儿,外面有个尼姑说是找你的!
程宗扬叹口气,搁下笔,先揉了揉脸,弄出笑眯眯的一团和气才出门。
一名四十多岁的尼姑立在门外,她眉眼柔和,头上戴着尼帽,手拿拂尘,胸前挂着一串佛珠,看起来也不是什么贵重木料。
程宗扬看到自己在观音堂撞上的年轻尼姑没有跟来,心里顿时松口气。没有目击证人,自己打死不认账,她也没辙。
程宗扬先行了一礼,假惺惺地道:师太可是来化缘的?来人啊,取两串钱来,给师太奉上。
贫尼并非为化缘而来。
那是化斋?哎呀,我们这儿不忌荤腥,没什么素食。茶水倒是素的,不知道师太……
贫尼也非是为化斋而来。
那尼姑双手合什,念了声佛号,然后道:贫尼慈音,乃是为香竹寺之事而来。
原来是慈音师太。还真是巧,大年初一我才去贵寺上过香。
程宗扬装傻道:贵寺真是灵验,听说金刚像会自己倒下来压住恶人——不过这事跟我可没关系。
慈音慈眉善目地说道:金刚显圣,镇恶驱邪,公子得见,乃是福缘。不过贫尼亦不为此事而来。
那就是香竹的事了,死尼姑这么笃定,先杀杀她的威风再说。程宗扬抱起肩膀,刚才师太说与我是旧识——咱们好像没见过面吧?
慈音淡淡道:若不是如此说,如何能让贵属闭嘴呢?
程宗扬看了慈音尼姑几眼,我记得出家人不打诳语的吧?
阿弥陀佛,贵属是好辩之人,能省些口舌,想必佛祖不会怪罪的。
说着她自顾自的朝院中走去,一边道:出家人所需不多,公子刚才说有素茶,便来杯素茶吧;素点府上既然没有,公子就不必麻烦。
这尼姑一点都不把自己当外人,程宗扬只好亲自跑回去捧了茶来,请慈音在院中坐了,一边向易彪使了个眼色,让他到仓房内回避。
师太既然不是化缘讨斋,又不是因为在下曾至寺里上香,不知这么晚找在下何事?
慈音看了看茶水。没有饼茶吗?
杯子里泡的是自己惯喝的茶叶,没想到一个尼姑这么挑剔,还要饼茶。有也不给你喝!
没有。
哦……
慈音浅浅尝了一口便放下杯子,左右打量。这院子也不大呢。
比起贵寺是小了很多,哈哈……
程宗扬打着哈哈,慈音倒叹了口气。
檀越不知,大有大的难处。庙大了,免不了有些宵小之辈趁机出入。我一个出家的尼姑总不好出面去管,有时候贼人进出也是免不了的。
程宗扬放下杯子。师太,你这是当面骂我的吧?
慈音讶然道:我是说王团练家的少爷,公子想到哪里去了?
程宗扬心里骂了声贼尼,索性道:不错!是我拿了你们的竹子,不过出家人四大皆空,割肉饲虎也割了,为了一根竹子用得着找上门吗?那根香竹我已经扔了,师太若是不乐意,我出钱给你们修座金刚像怎么样?
慈音笑逐颜开,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公子一片善心,贫尼多多谢过了。不过呢,贫尼也不是为香竹而来。
程宗扬怔了一会儿,半晌才道:你门也进了、茶也喝了,重修金刚像你也笑着纳了,这会儿又说不是为这事,那你为何而来?
小徒静善失了颗佛珠,还请公子赐还。
那颗金星紫檀的佛珠——程宗扬心里干了一声。这尼姑还真是抠门,为了一颗佛珠,巴巴地跑上门来。
师太早说啊!用得着绕这么大的圈子吗?
慈音低眉顺目地说道:贫尼也无法,若说得早了,只怕公子不认。
程宗扬噎了一口。她若开门见山就要佛珠,自己可能真的来个抵死不认。说到底还是自己作贼心虚、沉不住气,先漏了底。
这会儿说什么都晚了,程宗扬只好道:等着。
程宗扬回房从背包里翻出那颗佛珠,朝小紫翻了翻眼睛,又顺手在卓云君身上捏了一把,再出来递给那尼姑。
慈音眉开眼笑,承情承情。
她接过佛珠,纳入袖中,一边站起身,双掌合什。
贫尼今日就不打扰了。庙里的金刚像还请檀越多多费心。公子若是事忙,贫尼就明日再来,请留步,请留步。
程宗扬险些吐血,这贼尼是讹上自己了,自己若不给香竹寺修金刚像,她就天天上门来打扰。死丫头,你这一下可砸了好几百石粮食出去。
程宗扬边走边道:师太,过两天我到你庙里去,你千万不用来了。修座金刚像要多少钱,你出个价来,我一文不少地交到你手里。
檀越想必是误会了,贫尼只是在观音堂挂单,寺里修佛像的事与贫尼不相干。再说,贫尼是出家人,怎么好去拿铜钱,染上一身铜臭呢?要知道,贫尼用的钵盂还是紫金的呢。
……你是想要金铢吧!
金、银都是佛家七宝,贫尼自然是不忌讳的。公子既然发大善心,愿以金铢重修金身,贫尼便代为收下,想来寺里的师兄也不会见怪。
慈音在门口停下脚步,转过身,客气地施礼道:公子刚才说还有两串钱?出家人清苦,要足陌的才好。
居然怕是小串,还指明要足陌的!程宗扬道:成串的都是铜铢!师太不怕铜臭味?
慈音从善如流地说道:公子说的是,那便换成两串银铢吧。
两串铜铢和两串银铢可差了一百倍,贼尼姑真能张开口!
程宗扬黑着脸拿出十几枚银铢。就这些了!
似乎是看到程宗扬脸色不好,慈音没有再挑剔,接过来纳入袖中,合什道:阿弥陀佛,公子留步,改日再结善缘。
善缘个鬼啊!程宗扬拍上门,转身叫道:死丫头!那根香竹呢?我要把它做成马桶刷子!
内院的一间耳房打开门,却是林清浦朝自己招了招手。
店铺的房间不够,祁远、冯源住一间,易彪、敖润和吴三桂挤在一间,林清浦的水镜术需要静室,原本单独住一间,现在人手一多便只能与秦桧同处一室。这会儿死奸臣出去散步,九成九是去常平仓踩点,只有林清浦一人在屋内。
掩上门,林清浦道:那师太的法号可是『慈音』?
你认识?
只是听说过。
林清浦道:据说慈音出自玉音庵,也是十方丛林一支,多年来云游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