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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就是验明正身。韩毓递上写明姓名和样貌特征的票卷。
“你就是韩毓。”
韩毓只感到一道道打量的目光如芒刺一般生生刮在自己脸上。接下来的一串窃窃私语,“怪不得,”“果真生得俊俏,”等等,他都只当没听见。他当然知道别人是怎么看他的,跌倒了靠拉女皇裙带爬起来的小白脸,吃软饭的窝囊废,等等。这些还不算什么,最恶毒的话早就在京城试子中传遍了:本届恩科的状元早已内定,必是韩毓无疑。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人家不光会投胎长得好,还会侍奉呢。
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过自己的容貌。只是那人说过,不可自厌自鄙。他这一生从未欠过任何人的情,只除了她,所以她的话无论如何都不能不听。本以为齐王府被围,他这条命交代给她就算是两清了,谁知她至贵至坚,竟能问鼎九五,倒叫他这个须眉浊物无地自容。
韩毓一言不发领了封好的卷子,去寻自己的考棚。过往的一切都不重要,别人的指指点点更不重要。因为他人的谤毁误了自己一生,才真正辜负陛下的一片苦心。
“望生楼”底层四面皆墙,各开有圆形拱门,四根檐柱直通顶楼,梁柱交错,四面环窗。登临四顾,整个贡院一目了然。颜青涵站在顶层,只觉冷风那个嗖嗖。他一边神情悲悯地看着被黑压压一片瓦房压在下头的芸芸众生皓首穷经,全力拼杀,一边感叹自己怎么就命这么好,被女皇陛下从翰林院十八学士里头单独拎出来当这只出头鸟。出头鸟就算了,对砍起码也要势均力敌啊,能混成老狐狸帮里头最年轻有为的那个,楼凤棠非但不是个吃素的,娘西皮,他天天吃的是东坡肉、古老肉、虎狼肉啊……想到这里,颜青涵强自压抑着迎风流泪的冲动,心里盘算着这次监考完一定要好好补一补,立刻让家仆去黑市高价采购熊心豹子胆,希望吃上一副,能增长一甲子功力,不至于一上去就被人轰成一堆渣渣。
颜青涵又踱了几步,目光恰巧扫到正在奋笔疾书的韩毓身上。想到女皇对韩毓的特殊关爱,不对,关照,颜青涵不由暗叹一声:我的好徒儿诶,女皇陛下,哦不,命运既然把你带到了我身边,咱俩就算是修得百年同船渡了,务必抱成一团相依为命。待为师为你掌舵,等到你可以单独和楼相对砍不失血的时候,为师这把强撑的骨头就能安安心心跳湖,呸呸呸,晦气,是下船才对。
韩毓并不知道自己这位未来座师在念什么经。整整三天三夜,直考了个山河变色、日月无光,出来的时候只觉头重脚轻、眼冒金星。因为有了前次的经验,不用看也知道,其他人的德行比他好不到哪里去。无论进去的时候一个个有多平头正脸,出来的时候都变成三个字——臭、穷、酸。他一路晃晃悠悠往家走,因为自身独特的味道吸引了不少蝇虫紧追不舍。
到了看榜的日子,韩毓跟平日一样早起,喝了一碗粥,这才出门去。
一路破开熙熙攘攘的人群,他毫不意外地看见自己排在榜首。倒不是对自己多有信心,而是方才那些人“意料之中”的眼神叫他心中有数。耳中充斥的话自然也更难听了。他神情平静地默默走出人群,把无数闲言碎语抛在身后。心中不由想起她说过的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要做百年青松,还是自甘成为朽木一块,你自己选。只是无论哪一种,日晒雨淋都是免不了的。”
才走到伏虎街口,就见到韩继拄着拐杖,伸长了脖子在等他。韩毓快步上前,露出一脸灿笑。父子两个相扶着走了进去。
殿试的那天,韩毓穿戴整洁,天不亮就来到午门候着。当日不朝,因此殿试开考的时辰正是平日早朝的时辰。按常规,殿试只排名次,不黜落,因此虽然殿试还未举行,实则在此相侯的都已经有进士功名在身了。到了这一步,自然不会再有人敢对韩毓指指点点,至于各人肚子里想什么,韩毓既无从知晓也漠不关心。
三十人按会试名次排成一列,由内侍核对身份后带领入宫。韩毓为榜首,自然站在第一个。因领路的小内侍比他身量矮些,韩毓此刻目力所及全无遮挡。走在宽阔的太极道上,他看向正前方道路尽头处太极殿的金碧重檐,心中明白,不止是他自己还有此刻身后所有的人,天下读书人十年乃至数十年的寒窗苦读,为的就是最终能有资格位列朝班,站到金銮殿上跟天子奏对。而自己想要报答她,也唯有此一途。
众人依次落座后,由颜青涵亲自发放考卷。老实说,连他都不知道女皇陛下出的考题是什么。这一摞试卷是由中和殿掌书女官亲自书写密封,亲自在开考前一刻送来的。
殿前的铜制漏壶开始计时。试子们纷纷翻开考卷后,重辉殿内寂静无声。颜青涵见许多试子的表情从亲眼见人活吞了一头牛,发展到死了亲爹一般,再然后连娘亲好似也跟着去了,再再然后其中有几人才纷纷视死如归一般咬牙切齿地开始动笔,他心里就像有十七八只爪子同时在挠。再看韩毓一脸淡定,遂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跑到他身边一窥究竟。至于为什么不选其他人,颜青涵的解释是,跟自己的亲亲小徒儿第一次亲密接触的机会不能白白便宜了旁人。其实熟悉他的另外翰林十七钗都知道,颜大人只是不耐烦多走几步路。
言归正传,殿试的题目只有策论,这是所有试子事前都已经知晓的。女皇将往常惯例的四个时辰考试时间改为两个时辰,大家纷纷揣测,陛下此次想取的人必须要有急才。
试卷上只有两题:第一题,论女主当国。第二题,如何缓解京城粮食供应不足?
颜青涵读罢试题,一颗三十八岁不老不小的心肝抖了两抖,乖乖,女皇陛下真是辣手,这第一题就难缠得紧。不说古往今来从未有人出过这样的策论题目,就单说这一题本身吧,感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大圣大贤孔夫子是帮不上忙了,若是答得不合女皇心意,或者触犯了陛下,革去会试名次还是轻的,弄不好就一个“文字狱”被砍了头。但若是太过趋奉,也未必入得了陛下的眼。第一题就让人想一头撞死。这第二题么,属于时弊,就更叫人吐血了。京城缺粮已经喊了几朝几代,无数官员对此头疼不已,却从未得到解决。不知他的亲亲小徒儿韩毓会怎么答呢?
作者有话要说:小书生心理素质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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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漏戛然而止;试子中倒有一大半早已答完的,遂正襟危坐,等着监考将卷子拿去着人誊录封名。这些人中除了韩毓,都是头一次进宫亦从未见过女皇陛下。本以为此次是女皇陛下登基以来第一次科考;也许能有幸得见圣颜;到了这一会儿却还不见陛下现身;好些人心下未免略感失落。错过了今次;除开状元、榜样、探花这三位;其余人只怕苦熬到花甲年纪亦够不上资格见皇帝一面。只因即便得中一甲前三;也不过是入翰林院做个编修或庶吉士;想要有资格入金銮殿谈何容易。
众试子正这样想着;不料却听见殿门吱呀一声大敞。
旺财狐假虎威地高喊了一声:“皇上驾到;”顷刻间殿内呼啦一下跪了一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众试子只觉这一声不若想象中稚气,倒是令人想起方才路过太液池上浮的那层薄冰,清寒透明。
一干试子缓缓起身,有大胆些的便循着脚步声向皇帝看去。陛□着立领紫地织锦云纹龙袍,行走之间下摆处的八宝立水纹波澜一般起伏不定。除了额前一枚月牙形贴翠华胜,通身上下再无彰显女性身份的缀饰。殿外泻进来的灼灼日光映得龙袍丝光如缕,金彩交辉,衬着女皇白雪压枝一般的殊丽容颜。
“众试子辛苦了。”
众人皆道不敢,又云皇恩浩荡。颜青涵为人素来圆滑老道,知晓这些菜鸟们初见圣颜,现下只怕踏着筋头云一般,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更别提应对自如,遂上前道:“陛下求贤若渴,此次定能觅得良材。”
“颜卿收得这许多好学生,与朕同喜。”
“臣不过是借了陛下的光。”
韩毓自齐王府被围之后再未见过长流,此刻乍然相见,只觉她举手投足间气韵内敛。如果说从前她犹如宝剑出鞘锐不可当,如今帝王积威日盛,倒像是重剑无锋。
做官当然不是选秀,以貌取人实为不妥。然而历朝历代只怕也没有喜欢臣子形容猥琐的皇帝,长流亦不例外。因此当她的目光逐一扫过在场诸人,发现单论风度,还真没有一个及得上韩毓的,难免隐隐有些失望。
又勉励了众试子几句,长流便起驾回中和殿处理政务。众试子仍旧被入宫时领路的内侍带出宫去,回家敬候佳音。一时诸人散了个干净,只留下颜青涵和几位考官判卷。
至此,文举算是告一段落,长流知道午后乃是武举最后一场比试,遂提早命人传了午膳,以便饭后摆驾凌云阁。
凌云阁建在福海十二岛之一的半月岛上。整个建筑的外墙贴满了金箔,因此又叫金阁。恰巧今日又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从岸上远远望去,覆雪的金顶似云盖一般,檐角上龙翔凤飞,直如腾云驾雾。再看水中倒影,一双龙凤浅跃于一片浮光跃金之中,流丽之极。
半月岛的另一端连着一座极长的玉桥,长流不欲绕远,便上了早已泊在岸边的一艘原木清漆游船。快靠岸的时候,只见朵朵红梅上负着团团白雪,倒像是彤云之上驮着白云,霜华素红连成一片。
进入大殿时,上一场比试刚完,正是掌声雷动之际。长流示意旺财噤声,一路避开人群,悄悄往比武台旁的专用御道上走。紧接着的一场便要决出胜负,双方又都已经上场,因而众人都屏息静待,无人注意到她。
只顾非一直记挂着长流说过最后一场会亲临,因而之前几场他都全神贯注,到了快决出状元、榜眼之际,他反倒心不在焉起来。忽觉背后有人接近,顾非侧过脸,果然看见长流一身紫袍玉带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同来瞧热闹的江淮。顾非方要行礼,只觉手肘被一股劲力一托,抬首见她唇边挂着一抹浅笑,遂轻声道:“陛下,是否现在就开始下一场?”
长流点点头。
顾非立即朗声宣布道:“开始。”
一旁明錾见了长流却飞快做了个鬼脸,示意他一个方外之人,却被拉来做苦力。长流却只作不见,和尚表哥爱武成痴,指不定这几日多兴高采烈,何来诉苦之说。
方才裁判台上主考与陛下的一番动静自然有不少人瞧见了。不过此刻最后一场比试开锣,大多数人的目光自然又调回台上。
江淮见到台上玉冠束发的楚玉凤不由吃了一惊。他原以为这个强盗大姐头不过水性好,却原来手底下也有真功夫。
如果是别人女扮男装来参加武举,又换了别个皇帝,这就是欺君大罪。现如今,长流明显一副兴致勃勃乐见其成的表情。江淮不由想到陛下从前便对建立水师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安排楚玉凤参加武举,绝对是有的放矢。
只见台上的楚玉凤手握一杆银枪,枪头却套着绒布,一袭圆领青碧长衫浆得跟枪身一般挺括,整个人凝立不动,似随时都会锋锐而出的枪头。难得她的对手却只二十四五岁年纪,一身茜色深衣,长身玉立,轩眉深浓、目似寒星。二人一男一女一剑一枪,凛凛对峙,倒让长流想起红男绿女这个词来。
长流忽然悄声对顾非道:“叫他们去外头雪地里打。”
从前几场的表现看来,这二人势均力敌,若真的全力施为,只怕顷刻就要将金阁的屋顶给掀了,顾非遂即刻道:“二位还请去外头施展,让大家看个过瘾。”
二人方才早已蓄势待发,只不过敌不动我不动,现在要变换场地,遂相继一掠而出。楚玉凤毕竟是女子,身法更曼妙些,赢得众人一声喝彩。
长流一边与在场诸人一齐向外走,一边问顾非道:“那人叫什么名字,是何来历?”方才瞧他身法,竟与明錾仿佛,甚至明錾为了装一代高僧还有故作姿态的嫌疑,此人却干净利落,一丝多余的力气都不愿耗在花里胡哨的表面功夫上。
“回陛下,此人名叫叶行云,乃是青州人士。”
明錾也瞧出来了,不禁狐疑地暗忖:难道师父他老人家有了私生子却一直没告诉我?
明錾的师傅不到十岁就出家当了道士,后来明錾也出了家,他一派便成了和尚、道士一家亲。明錾曾劝师傅另外收个俗家弟子,以免他人对自家有误解。师傅却说管别人个鸟,这辈子教了他这个半吊子出来已经想用头去撞钟,除非是亲儿子,否则断不会再收弟子。明錾当时心思都花在纠结道士为什么撞钟上了,也就没再提起此事。
师傅的道观隔了一座山头有个尼姑庵,难道师傅找了个尼姑当相好,然后弄出人命了?明錾暗念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