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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身上马,这一次不再停顿,直接奔回黑河堡子,下马进屋,楼上柯绿华的屋子里到处都有她的气息,他受不了那空荡荡的房间,找了一处客房,胡乱歇息到天明。
一大早起来梳洗之后,李昶叫过高得禄道:“得禄,去把钦儿带过来。”
高得禄昨晚也没睡好,这时候看了李昶铁青的脸色,小声问道:“三郎,你跟柯妹子咋样了?”
李昶原本背门而立,听了高得禄的话,慢慢回过头,扫了高得禄一眼,冷冷地道:“把钦儿带过来——得禄,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看人脸色?”
看人脸色?高得禄心里叹口气,他自然会看人脸色,就是因为看出来三郎心情极差,才问这么一句的啊?他跟李昶交往越久,越是发现,这位三王子虽然面狠心狠,但对自己却颇为照顾。他心中念着跟李昶一起在矿坑中的煎熬日子,感激李昶在危急中还把自己救出矿坑,甚至在逃出来后,还送他进王府照顾柯家妹子,让他在乱世之中有个栖身之所。高得禄没有亲人,身子又残了,这一辈子再也没有室家之想,但在黑河堡子这段日子,整天跟柯绿华和李钦在一起,柯绿华和李钦对他就如亲人一般。尤其是李钦,因为亲生父亲不在身边,高得禄整天陪着他,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山里湖里地打猎捉鱼,跑马放鹰,高得禄性子又好,照顾李钦尽心尽力,使得李钦对高得禄极为依赖,片刻也离不得。
高得禄心中想着这些,脚下却没敢耽误时间,快步出门而去,不一会儿拉着睡眼朦胧的李钦进来。
那李钦将近四年没看见父亲,黑河堡子又没有下人时时提点他记得父亲,差不多连爹爹长什么样都忘光了。
这些年对这个将近十岁的孩童来说,真是快乐无忧,每日里除了跟高得禄赛马钓鱼,就是踢天弄井地淘气,呼朋唤友,聚起众顽童在黑河堡子山野里撒欢地戏耍。柯绿华对他的功课也不像王府的师傅一样严苛,多数时候,就让他自由自在地玩,这李钦真是爱极了在这里的日子。
此时被大伴高得禄生拉活拽地拉下床,迷糊中乍一见全身青袍的父亲,高大威武,眉宇间英气勃勃,李钦不自禁地有点害怕,向后退到高得禄腿边,紧紧靠着高得禄,轻声嗫嚅道:“爹——,你——你来了?”
李昶看着儿子,这些年没见,这孩子长高了许多,挺直的身子很是健壮,长大了会跟自己一样是个大个子。那原本雪白娇嫩的肌肤被乡下的大风吹得微黑,但容貌依然过于俊美,不太像自己,倒像他过世的娘亲兰卿多些。
李昶坐在椅子上,对李钦招手道:“过来坐下,跟爹爹说说话。你在乡下都学了些什么?”
李钦听了,心吓得突突跳。他极少碰那些烦人的笔墨,把原来王府里师傅教的那些学问,什么经史子集统统忘在脑后,再说【帝王要览】,【治世全书】这些书,柯姑姑家里也没有。他心里害怕父亲察看自己的学问,在高得禄身上靠得更紧些,恨不得猫在高得禄身后,可是又不敢猫着,因为他依稀记得爹爹最恨胆小鬼!
高得禄把手放在李钦肩膀上,低声道:“钦少爷别害怕,跟你爹说说,你都学了些啥?”
李钦瞅了一眼父亲,低着头,一动不敢动。
“你快十岁了吧?怎么还是这般胆小?”李昶皱眉,看着缩在高得禄衣襟处的儿子,脸色沉了下来,十分不悦。
“钦少爷不胆小,他春天还杀了一头狼呢。对不对,钦少爷?”高得禄拍着李钦的肩膀,知道这孩子是怕父亲才唯唯诺诺,也难怪孩子怕他亲生的爹,连自己这七尺高的大人都怕苍龙呢,估计这天下就有一个人不怕李昶的,那就是柯妹子。
“哦?杀了一头狼?”李昶冷冷的脸色微微柔和了一些,站起身走到李钦身边,看着儿子道:“给爹说说,你真杀狼了?”
李钦年纪虽小,却十分机灵,看见父亲脸色变佳,遂笑着道:“对啊,爹,我真地杀了狼!那时候雪还没有全化,我跟狗蛋和小宝他们一起出去凿冰掏鱼。然后看见雪地里有印,小宝说那是狼爪子的印,狗蛋就说大雪天狼没有吃的,可能冻死了,我们去把它捡回来,把狼皮扒下来做双靴子穿。于是我们三个就顺着脚印追过去,哪里想到那狼根本没冻死,大尾巴在雪上扫来扫去,扬起老大的雪珠,还瞪着两只黄眼盯着我们三个,它嗖地一下就扑了过来。我们赶紧跑,可狗蛋跑得慢,被狼咬住了脚脖子,我吓坏了,是我让狗蛋出来陪我掏鱼的,要是他被狼吃了,我就太对不住狗蛋了。我猛地掏出刀子,回过身去用爹教的使刀法子,一下把刀捅进狼眼睛里,它疼得放开了狗蛋,撒腿就跑。那时候正好大伴高得禄出来找我,他追上去,把那狼背了回来,夸我杀了一头狼,说我很了不起哪。”
李昶心头大悦,伸手把李钦抱起来赞道:“好样的,不愧是我的儿子。十岁杀了狼,还是从正面把刀子捅进狼眼睛,真是勇气可嘉!”
李钦被父亲举在空中,高兴得哇哇乱叫,好一会儿李昶才把儿子放下,对李钦道:“大伴?你叫高得禄大伴?”
“是啊,高得禄整天陪着我玩,要是我有一会儿不见了,他就急得乱转,生怕我丢了,或者被狼吃了,连我跟狗蛋小宝他们出去掏鸟窝,高得禄都要跟着。我就叫他大伴了。”
李昶听了,转头对高得禄道:“辛苦你了,得禄。”
高得禄忙躬身道:“小王爷聪明伶俐,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李昶点头赞同,由钦儿刚才所说,这孩子不但勇敢,而且心地不坏,将来当了皇帝,定会是个明君。他拉着儿子的手问:“你在这里住了很久了,想不想跟着爹回宫?”
李钦摇摇头:“不想。我跟柯姑姑,还有大伴在这挺好的。爹你也留下吧?”
李昶摇头道:“不行,爹还有仗没打完。打完了,爹会派人来接你,那时候你一定得回宫了,知道么?”
李钦想了想点头道:“嗯,只要大伴和柯姑姑跟我一起回宫,那我也回去好了。”这孩子没了娘,爹爹李昶常年打仗,在他小小的心中,对他宛若亲生的高得禄和柯绿华就如他至亲的爹娘一般了。
“高得禄可以跟你一起进宫,至于柯姑姑——”李昶顿了顿,站起身把桌子上的长弓箭囊挂在背上,戴上头盔,整理行装完毕,方道:“你柯姑姑她身子不好,需要静养,不能进宫。”
李钦张开嘴想反对,看了父亲脸上的神色,终于没敢发出声音。李昶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头,对他道:“我走了,你在这里要照顾好柯姑姑。若是有事只管吩咐王亢和陆心,他们会派人通知我。”
一句“照顾好柯姑姑”立时让李钦觉得自己已长大成人,他对父亲点点头,盯着父亲肩后箭袋里伸出的箭翎和腰间的长剑,想着高大英武的父亲骑在大青马上冲锋陷阵,所向无敌,小小的心里豪情顿生。他丧母不久就跟着柯绿华来到黑河堡子,柯绿华心中不以上下尊卑为意,农庄里农夫的孩子随便在堡子里进出玩耍,李钦向来没什么玩伴,来黑河堡子之后结交了不少好友,日子过得开心极了,再也不想离开此地。可他终究是李昶的儿子,此时看了父亲的飒爽英姿,心中想着父亲剑指塞北,纵横无敌的样子,这黑河堡子里凿冰掏鱼的日子突然变得无趣起来。
“爹,我能跟王亢陆心他们学武么?”李钦跟着爹向外走,边走边说。
中堂之上,一众亲兵已经集合。李昶停在门口,转身低声对李钦道:“你在屋子里,不必出来。钦儿,你已经长大了,男子汉大丈夫,做事但问自己本心,觉得该做的事情就做,不要理会旁人看法。从现在起,你学着自己拿主意,习武还是学文凭你自己定夺,知道么?”
李钦看着父亲,稚气的脸似乎还有一丝懵懂,不过他还是懂事地点点头,轻声道:“我懂。”
李昶看了儿子脸上神色,心中满意,难得地冲李钦笑了笑,李钦很少见到父亲对自己如此和颜悦色,高兴极了,对着爹呲牙乐个不停。
李昶笑着揉了揉儿子顶发,合上房门,走到中堂。穿过黑河堡子厚重宽大的宅门,马厩边上一溜的高头大马,边上第一匹就是他的坐骑。他此番征北,于厮杀前突然抽身来到此地,行踪不欲被过多人知晓,故此只带了自己最亲信的贴身卫队。他翻身上马,众士兵待他策马向堡子大门骑去,方才跃上马背,纷纷跟上。
乡间的泥土路,边上尽是高大的杨树,旷野里的风吹得树上浓绿的树叶一阵哗啦啦地响。众人骑马走出老远,李昶突然停下,他看着大路旁岔出的一条泥土小道,猛地一夹胯下马,调头沿着那条小路跑下去。
众人不懂王子为何突然走向小路,只能紧紧跟上。沿着小路骑马弯了一个弯,眼前现出一座清清静静的尼庵。众亲兵你看我,我看你,心想王子不敬菩萨不理佛,匆忙当中到这尼庵作甚?
众人正在狐疑,只见前面马鞍上的王子回过身来,对众人大声道:“你们给我一齐喊‘我走啦’,声音要大,气势要足,喊上十遍之后,咱们上路。”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都大呼不解,嘴上却不敢怠慢。士兵最擅长喊冲锋号子,当下众人都气行肚腹,贯喉而出,上百人一齐对着尼庵大喝道:“我走啦———”
喊了尚不到三遍,众人只听庵门哗啦一声响,一个身着土黄色僧衣的老尼姑走出来。一众士兵没有李昶命令,不敢停嘴,一边大呼“我走啦——”,一边心中暗自狐疑,不知道王子跟这个老尼姑什么交情,为甚特意跟她道别?
心中这么想,不由得边喊边打量这老尼姑,但见其身高马大,腰背挺直不屈,脸上眉头紧皱,目光凶厉,瞪着李昶众人,在士兵的大喝声中气得眉毛都立了起来,对众人怒道:“速速离开这里,不要逞强欺人!”
李昶知道这就是绿华曾经提起过的空慧老尼,他心中只想让柯绿华知道自己离开了,别的一概不以为意,坐在马上纹丝不动,满意地听着自己手下这些训练有素的亲兵无视老尼姑的凶悍,继续大呼“我走啦————”
声音在这寂静的尼庵前,震耳欲聋。
空慧脸上白了又红,红了又白,眉毛拧到了一起,身子一动,似乎要走下台阶。
就在此时,空慧身后的尼庵内伸出一只手扯住她袖子,老尼姑脸上神情忍了忍,终于在台阶上站定,再也没动。
一直等到众亲兵终于喊到了十次,四围才恢复静寂。众人都盯着李昶,等着王子发话赶路。李昶却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空慧身后的门缝,似乎在等那只抓住空慧手的主人出现。
那门缝没有合上,却也没有关闭,门里的人似乎靠在了尼庵门上,发出一下吱呀的响声。静静里,老尼姑空慧一直瞪着李昶,猛地大声道:“他就是那个坏心肝的王爷?”
坏心肝的王爷!?
跟着李昶来的亲兵听了,有大嗓子的士兵立时大声喝斥道:“老尼姑放肆!”
李昶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紧,冷冷扫了一眼空慧,心道当着这么多亲兵,挨了这女秃头一句骂,可真算是活该。想想昨晚自己说得那样斩钉截铁,以后再也不会回来,就该说话算话,不想刚刚经过那条岔路,挡不住一时冲动,还是拐了进来,想告诉她自己走了。如今看来,她的心真是铁浇的铜铸的,天下狠心无情的人虽多,像她这样,也算是极致了。
“无礼?你们清早在门前大呼小叫,扰我佛门清修,难道有礼了?”空慧阴沉着脸反问。
李昶只是坐在马上不说话。这些李昶的亲兵跟着李昶常年威风八面,素来没人敢招惹他们,此时岂能受一个乡下老尼姑的气?顿时七嘴八舌,对着老尼姑叫嚣起来,常年征战的汉子们嘴里有什么斯文?污言秽语,纷纷而来,空慧只听得脸上肉颤,嘴角抿着,显然怒极了。
“苍龙——”门里的人终于忍不住,说话了。隔着不甚敞亮的门缝,可以看见一个女子的满头青丝在早晨的光影里闪了一下,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扫了一眼外间众人,就转了开去。她声音好听至极,极轻极柔,虽然语意中有责怪之意,听在人耳朵里,只觉得说不出的舒服:“不要对空慧大师无礼,快让他们住口!”
众士兵不等李昶发令,不知觉地停了呼喊,上百个士兵楞楞地盯着那窄窄的门缝,适才的惊鸿一瞥,可看出门内八成藏着个绝世佳人。看来王子大费周章的十句“我走啦”乃意在此姝,跟老尼姑毫无关系也。更有脑子机灵者,发现此女呼王子不以尊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