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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二十年后,当我风尘仆仆来到这里,我发现,一切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湖水碧蓝,小站依旧,但铁路上的员工和附近乡下的老百姓,不知道这方圆数十里,或
者再远一点的地方,有一个叫做“不沉湖”的湖,而且是湖心里有一座山,山上有座庙的
湖。他们一致认为我找错了,也许湖的名字以讹传讹,说不定是“白藤湖”吧?
尤其我反复提到的山,他们更不可理解。天晓得嘛,山是搬不来的,长在那儿,想搬,
也搬不走的。确实也是如此,展目四望,一抹平川,不要说山,连个稍稍凸出的土丘也找不
见。
怎么能错呢?不可能的。就是这个站房,就是这把长椅,如果不是我的感觉出了毛病,
就是神经过敏了,我嗅到了一股檀木的香味。
——天哪,这也太玄了一点!
这香味太熟悉,太亲切了,这个无名,无姓,也无来历的女人,在我身边熬过最不安的
一夜。也许女性有一种习惯于被保护的天性,她安静地把头靠在我的肩上睡着,那些纷乱和
喧嚣,好像与她无关似的,形成一个属于她的不受干扰的空间。
她有时醒来,细声细语地和我说两句话,有时屏心静息听站外的狂风暴雨,那张天使般
的脸,和从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庙宇里香烟缭绕的气味,使你生不出任何邪念来。尽管她大
概怕在睡梦中,我把她撇下,还揽着我不放。
“你在闻什么?”她睁开眼,看我在噤鼻子嗅着。
当我努力追寻这股淡淡香味时,又飘然消逝了。
她褪下了手上的念珠,递给我:“你是在找这嘛?”
“你信佛啊!”
她没有给我一个肯定和否定的答复,不过,她说得明白:
“我相信菩萨会保佑我们平安的。”
也许天亮的缘故,人们看到了继续上涨的水势,和不断涌到孤岛上来逃难的老乡,以及
毫无希望的求援,于是,不甘心在这小站上坐以待毙,重新开始昨天下车后心急如焚的奔走
呼号,其实,谁都明白,再跳,再叫,根本不起任何作用。那次是大面积的水灾,省会,县
城都被水包围着,这困在小站上的几百口子,根本照顾不过来。可人们围着那小站站长,和
唯一通往外界的一台电话,要他向上级呼吁,赶快救人。甚至把话说到这种程度,难道要让
我们喂鱼吗?
昨晚上失落钱包的惊慌和紧张,到了此刻,即使还未缓解,也不在心头惦记着了。那唯
一能往路局联系的电话,可能电线杆被洪水冲倒了,这里喊破了嗓子,也无回音了。这样,
便成了真正的孤岛,站长也慌了,好几百个旅客,还有比旅客更多的老乡,除了吃人以外,
这里找不到一粒粮食,那我即使钱包没丢,也无法果腹呀!
那是我生命中最长的一天,但也是度日如年的一天啊!如果没有她,我不知道怎么熬过
那世纪末的一天?
其实还没有到达饥饿的程度,人们已在为一口饼子在厮打。这种恐惧的预感,像瘟疫一
样传染着,要比别人活得更长,就得把别人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夺过来。于是,人和人的关
系,变成了在一块骨头前的狗和狗的关系一样,真可怕!
她从昨晚下车起,一直安安生生地坐在我的身边。或许她当真是出家人,无凡俗牵累,
几乎没有行李杂物,因此,和我被丢了包的人一样,没什么怕偷的,但也找不到可吃的了。
肚饿,加之无望,和并不遥远的死亡威胁,浑身上下,有一种寒战的感受。其实正是夏
末秋初,不该这么凉。但是不停地下着暴雨,天、地、湖都黑成一片,怎能不从心里往外冷
呢!
饥饿能使人铤而走险,但对我和这个女人来说,只有相濡以沫地挨靠得紧一些,望着那
湖水一寸寸地爬上站房。
“如果水漫过来,你千万抱住椅子别撒手!”
“我拖累你了!”她抬起脸来望着我。
“别往湖心里飘,顺着铁路,我们就能活!”
“我跟着你,菩萨会保佑的!”
直到说不清是下午,还是傍晚,那一天太长了,终于传来了汽船的马达声响,这意味着
得救了。
——人是多么容易死,又多么容易活呀!
然而,二十多年以后,当我向站上问起当年这场水灾的时候,不知是灾难太频仍了,还
是人们太健忘了,竟无一人能够记起七十年代这里发生过的灾情。
人们只是一再辩白,老先生,这里不是不沉湖,你弄错了,你要找的地方,肯定不是这
儿!
——我也有点怀疑了!也许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不沉湖?
汽艇是路局派来的,人们简直疯狂了一般地扑向水中,往船上爬。谁都想逃命,这也是
没有办法的事。但一个个都被堵截下来,有的老乡还被推入水中。押船的人员申明,只接原
来乘坐列车的旅客,一个个排队凭火车票上船。
糟糕!
已经准备去站队的她,回过身来,“你的票被人偷了怎么办?”
如果索性失去生还的希望,和这个半路相遇的女人,守着那把长椅,在水天相接的汪洋
中飘泊,生死未卜的话,那我也不会想那么活下来以后的事了。可是,老天开眼让你活了,
于是,活着的烦恼,要比死的苦痛,更为难受。
第一,车票丢了。
第二,不能搭这条船,到对岸车站,那我就不能如期返回单位。
——正常人不大体味得出迟到或者误假,能够对人有多大影响?但如果你是一个戴
“罪”之人,便能理解对于无端而来的惩罚,那份恐惧是什么滋味?
多少年以后,我看到一部写劳改营的苏联影片,叫做《两个人的车站》,到最后那手风
琴拉响的一刻,我突然意识到那不就是我经历过的遭遇么?坐在影院里的我,再也忍不住,
差点失声哭了出来。这种从心底涌上来的痛苦,正因为我自己有过那次切身体验的缘故。
其实,天灾意外,本是造成误假延期的正当理由,对正常人来说,是不用担心的。但当
时的我,是无辩护权的被告,永远是错的。何况那是一个对我这样的人愈苛刻,愈刁钻,愈
能给以生理,心理的伤害,也愈受喝彩的年代。一些恶性膨胀的畜生,以制造别人的痛苦来
取乐,视作“革命”的时尚。尤其怀着阴暗的难以描述的对于文化和文化人的憎恶心理,会
变本加厉地折磨蹂躏,这是我无数次尝受过的事,我会猜不出那些人将怎样收拾我么?
——那是中国土地上,最集体无意识的一刻了,幸而它已成为历史。
“怎么办?”她走回到我的身边。
其实,我一句关于误假的话也没说,关于可能遭受到的惩罚,更是只字未提。但她说了
“你不回去,他们不会找你麻烦吗”,对我的实际处境,她好像全明白不过的了。
“你快走吧!”我催她赶紧上船。
就在最后一刻,汽艇马达又隆隆响起时,真是想不到,已经上了汽艇的她,又从跳板上
走回岸边,把脱身孤岛的凭证,也就是那张火车票给了我。
——那双深情的眼睛看着我,她的意思太明白无误了,不许说不!
——那双慧而美的眼睛,一直看着我走过跳板,还在深情地望着。可汽艇刚刚离岸,她
就无影无踪了。
我不信佛,但我相信这世界上,总会有泯灭不了的善,这是无论怎样的恶,也毁绝不了
的,要不是这点善,那岂不成了连鸡毛都浮不起来的三千弱水,谁都会沉下去,永劫不覆了
吗?那么,这个世界上,也许永远没有什么不沉湖了!
还是同样的夏末秋初的季节,重游故地,又回到三十二公里的小站上。
然而,没有不沉湖,没有不沉湖里的山,没有山上的庙,也没有明丽圣洁的她,甚至连
那场灭顶之灾,好像也从人们的记忆里消失了。
——这倒也是早就料到的结果。
我还有什么好寻找的呢?
于是,沿着走来时的那条乡村小路,又往回走去,人生就是这样走来走去,走到了尽
头。虽然这是意想之中的结局,可我就这样来了又去了么?我望着村边那些香樟树,垂杨
柳,草垛,和湖里飘拂着的芦花,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当时,大水淹没了一切,只能看到
顶端的一小部分。若是汽艇不来或者晚来的话,也许我和她,正抱着那张长椅,在这里挣扎
着呢?
她说过的,人和人相遇,是缘分。但仅仅不足二十四小时的缘分,却让人一生为之魂牵
梦萦。
“喂,喂,让开路!”
一个驾着牛车的老汉,在我身后,用那粗哑的嗓子吼我。
“对不起!”我闪在了村路旁边,让车过去。
“吁——”他把牛喝停下来,也许对我的举止,觉得有些奇怪,问我:“你在这儿看什
么?”
“我想起有一年发大水,这些树都泡在水底下——”
他没有兴趣听我说这些闲篇,扬起鞭稍,要走。
我突然想起,这把年纪的老汉,也许能提供一些什么线索。我叫住了他。请他抽了支
烟,就坐在地头聊了起来。
“湖里涨水?涨什么水?”他老了,有点懵懂,有点颠三倒四。“这里不算什么稀奇,
三年两头的涨,春天叫桃汛,七八月叫秋汛,鱼都游到锅里来——”
我打断了他:“老大爷,你还记得七十年代,有一次,大水漫进了那边的火车站?”
“断不了淹的呀!这儿是有名的三江两湖的锅底啊!就车站地势高点,一发水都往那儿
逃命!一年两趟三趟都有过的。”
这种交谈,我不感兴趣了。“大爷,你忙你的去吧!”
他的烟还没抽完,不想马上去干活,继续唠叨下去:“那也叫作孽啊!几百口子人堵在
站上走不了,情等死,可谁也不想死,好容易来条船,都想早早脱身。可有走的,也有走不
了的,那叫可怜啊!有一年,我也记不得是哪一年了,有一个年轻女人,她把票弄没了,上
不去船,那跟她一块的男人,就自顾自的走了,真惨哪,把她丢下了!”
他说得我头皮发麻,我抓住他,“大爷——”迫不及待地追问着:“后来呢?怎么样?
我跟你打听的就是她呀!”
“还有什么后来啊!她只能站在那边等——”
“等什么呢?”
“不是等船,便是等那个人呗!”
“一直等?”
“可不吗?”
“那时,天很黑了!”
“黑得邪乎。”老汉突然瞟我一眼:“你在?”
我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你先说她,大爷,结果——”
老汉有些稀里马虎,并不在意我当时在场不在场的事,而感慨起来:“有什么结果呐!
各人管各人,谁还顾得上谁,许是风啊浪啊,你不知道有多大,翻江倒海呀!兴许把她裹进
湖里去了吧?”
“真的?”我声音大得把那头牛,都吓一跳。
“谁知道——”他接着又说了一句:“保不齐——”他把烟蒂掐灭在车杠上,吆喝了一
声,那牛默默地往前走去。
我站在那或许是“不沉湖”的湖边,心在战栗,而且,比二十年前的那一天,更感到出
奇的冷。
——也许,你会说,“压根儿就不存在一个不沉湖。”
——也许,你还会说,“你从来也不曾有过这次不沉湖之行。”
那么,我写这不沉湖和诸如此类的玄妙,又是为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