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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使这一小块方形物有了一个模糊的暗影。我躺在床上,闵文起覆盖在我的身上,此外还盖着一床被子,闵文起身上的气味特别浓,有一种雄性的感觉,在各种报纸的百科文摘版上常常可以看到男性身上的气味对女性有很大好处的报道,比如说可以使痛经不痛,心烦不烦,还能美容什么的,我对此半信半疑。但我对闵文起身上的气味并不反感,那是一种烟草和面包的混合气味,有时还会有一点较淡的香皂混合其中,使整个气味变得干净而健康。
但是春天的晚上却不一样,天气闷热,他一运动身体就出汗,贴着我的皮肤湿腻腻的,我从心理到生理都反感极了,我本来就毫无快感,根本进入不了那种忘乎所以的境界。在闵文起富有节奏的动作中,我感到他的身体化为了一种流体,又黏又稠,散发着混合的热气,它们像被大风吹送的浪头,一阵紧似一阵地拍打到我裸露的身体上,而我十分清醒,我觉得闵文起的全身变成流体只有那一小截还停留在坚硬的固体状态,这真是一件怪怪的事情。但是这种由联想产生的新奇感在一分钟内就消失了,因为他的汗滴到了我的身体上,汗这种东西跟任何体液一样,比如口水、尿液,当它们在自己体内的时候总是干净的,一旦脱离了身体立马就变得肮脏了,而别人的体液就更是十倍的肮脏。由汗我重新发现了闵文起的身体是一种异己的东西,无法与我融为一体,在这个时刻我感到了他的重量,这重量在我感到它的时候开始迅速增加,我觉得身上并不是什么流体,而是湿淋淋的生铁(一点点空气的流动就能把汗迅速变得冰凉),湿度加强了它的粗糙度,磨蹭在身上越来越不舒服,我奇怪闵文起才一百四十多斤,怎么像有200斤。我问他:好了没有?他说:再等一会儿。我只好忍着,但内心充满了厌恶。
我没有听到雷声,但我看到窗口有隐隐的白光在闪动,它们连续闪几下,间歇片刻,又连闪几下,在闪动的时刻窗口呈现一片比黎明的鱼肚白还要亮一些的光,它虽然比那种撕裂天空发出惊雷的闪电柔和无数倍,但还是直接照亮了我们的房间和大床,我在一瞬间看见了在我身体上方的闵文起的脸,这张脸因五官错位而狰狞至极,既陌生又丑恶,跟他平日判若两人,我一下觉得身上这个龇牙咧嘴的人是一个从未认识的陌生人,不,是一头陌生的野兽,而他在这个时候猛烈加重的喘息声恰到好处地加强了我关于兽类的错觉,他那么长时间地压着我,我全身的肌肉和骨头都发酸了还不放开,我觉得再这样下去我就要死掉了。
我开始推他,但推不动,他反而更加猛烈地撞击我,这时他的身体变成了野兽和铁的混合物,一下一下地砸在我身上。这个顾不上理睬我的人(或兽)开始发出一种难听之极的非人的声音,他头上的汗有一滴滴到我的眼睛里,一滴滴到我的嘴里,我既恶心又难受,我闭着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一下把这个身体掀下去了。
我立刻舒服多了。
我盖好棉被,柔软的被子和我的肌肤相贴,一阵轻松感从我的内心深处涌上来,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这时我才感到有点异样,我扭头看了看,没有看到闵文起。我连忙探起身子,结果看到他正从地上爬起来。他光着身子站立在床边说:真有你这样做老婆的!我一时十分歉疚,我说:我的确不是故意的。我又说:你快穿上衣服吧。
他不吭声,坐在搁衣服的椅子上点着烟,一口一口地抽。抽完这支烟后就抱起他的被子到客厅去了。
在我们的生活中,那是一个关键的夜晚,在那之后,我们的关系就越来越淡化了。他不是一个性虐待者,也不是一个打老婆的男人,对家庭还比较有责任感。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我没有时间和精力来想这个问题,我累极了,第二天还要上班,我等了一会儿,闵文起没有回到床上来,我上厕所路过客厅时看到他缩在沙发上,看样子不打算过来了。我全身松弛,困倦无比,睡着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一切等明天再说吧。
现在当我回望离婚前的那半年时间,看到的根本不是我们之间的强烈冲突、关系恶化的具体细节,比如说经常砸碎的杯子、恶言相向、歇斯底里、对他人的无尽的诉说、家里的混乱和肮脏、猜疑、仇恨,等等,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我看到的是一大片忙碌、琐碎、疲惫的日子,它们千篇一律地覆盖着那段时间,一层又一层,不可阻挡地,像时间本身如期而至,这样的日子结结实实地堵住了一切,在偶尔的空隙中,我才能看到我和闵文起之间越来越淡的关系,我看到的是一出乏味的婚姻戏剧,男女主角像机器人一样干着永远也干不完的家务活,然后各自坐下来喘气,他们累得不想说话,连互相望一眼的欲望都没有。为什么会这样?是女主角体质不好,积劳太甚?还是男主角有了一个第三者。没有人能够知道。我们听到的背景音响是永不停歇的电钻和电锤,它们尖厉的啸叫无所不在。
这样的场面亦是一场乏味冗长的梦,它缺乏新意地降临在这个夜晚,它像一个不知疲倦的人,从夜晚走到白天,直接变成生活本身。
关于南红四
老歪和老C,我都没有见过他们本人,但现在通过南红的故事,他们的身影开始在这间屋子里走动,窗外的菜地有时凭空就会变成大酒店的玻璃山,变成大堂里富丽堂皇的枝状大吊灯,铺着地毯的电梯间、寂静中忽然走下某位小姐的楼梯,珠宝行的销售部写字间,以及南红的员工宿舍,那个她搬到赤尾村之前住的小房间。
我麻木的知觉和想像力在南红的故事中逐渐恢复。我看到了他们的调情、做爱、互相利用和抛弃、伤心、创痛,老歪是如何终结的,老C又是如何出现的,或者老C在老歪之前出现,老歪在老C之后终止,这些秩序和来龙去脉我一直弄不大清楚,在南红颠倒、混乱和破碎的叙述中,我缺乏一种把它们一一理清的能力。或许只有南红一个人才能把它们搞清楚,或许连南红本人也不能把它们说清楚。
在南红的哭声中我想起来了,老歪是在一个夜晚消失的,他在一个长途电话线的另一头消失,南红以为电话线的另一头是南昌,但老歪却告诉她是北京,他将从那里出境前往法国,他姐姐已经为他联系好了一家商学院,他将在那里念三年书。
南红第一次听说这个事情,老歪从深圳走的时候告诉她他要回南昌看母亲,半个月就回来。南红完全没有思想准备,这事像晴天霹雳把她击昏了,她说她当时对着电话又哭又笑,老歪反反复复说着几句话,我对不起你,你把我忘了吧。这两句台词无比乏味,像习以为常的杂草遍布在一切又长又臭的爱情电视连续剧中,但是南红的哭泣使它们惊心动魄。它们以往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犹如一些纸做的花草,南红的哭泣把悲痛灌注进去,乏味的台词顿时变得柔肠寸断。南红说着老歪说的这两句话:我对不起你,你把我忘了吧。她的声音嘶哑碎裂,使这两句话颤抖不已,它们完全变了样子,像刀一样割破了南红的心,鲜血滴在每一个音节中,使这两句乏味的台词模糊而狰狞。
在整整三个小时的长途电话里,南红哭了又哭,老歪的两句乏味的话重复了无数遍。老歪的衣服,就在她的房间里,老歪的领带,正挂在她的衣橱里。还有他的一只形状像枪一样的打火机,还有一双他不常穿的白色的皮鞋。它们全都变得孤零零。一次又一次,老歪从这些东西中脱落出来,他的身体到达她的上方,他的脸也到达她的上方。他的皮肤贴到了她的皮肤上。他的身体进入到她的身体里。但是他的台词只有两句,像两句咒语,它一出现,在她的上方的老歪的脸就消失了,而他的身体还在她的身上。她在这种情形的持续中痛哭。然后台词再次出现,他的身体消失了,他的脸还悬在她的上方,他目无表情地悬挂着,他的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游来,拉黑了房间的灯。只有南红的哭声,在黑暗里飘浮。
只有南红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着电话哭三个小时,我们全都知道,深圳是一个最没长性的地方,人像风中的树叶一样飘来飘去,今天在这里,明天又到了那里,很少有人会长久地停留在一个地方。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也是这样,今天他们碰到了,明天他们在一起做爱,到后天他们中的一个又到哪里去了呢?
有一个秘密,隐藏在南红的哭声中,她的三个小时的啜泣勾勒出了这个秘密的轮廓,那是一个很小的没有成形的胎儿,像一瓣豆芽的芽瓣,它十分小,隐藏在南红的身体中,谁也看不见它。但它有灵魂,凡是在神圣的子宫里存在过的事物都拥有灵魂。失去了肉体的灵魂有时在云朵里,有时在流水里,从水龙头里就会哗哗地跑出来,在炖汤的时候,一点火,从火里就会出来。在私人诊所的那个铺着普通床单的斜形产床上,如果有谁以为,随着某件陌生的器械伸入两腿之间,随着一阵永生难忘的疼痛,那个东西就会永远消失,那就是大大的错了。
南红自己回家,自己躺在床上,她睡醒一觉就看到了它在那里,在她对着的天花板上,浅灰的颜色,雾一样的脸,只有脸,没有别的。那张脸像她自己小时候的一张相片,她十岁以前跟祖母在一个村子里,三岁的时候由在N城工作的父亲领到镇子上照了一张相。她一眼就认出了它。
她不知道它从什么时候跟她回来了,并且那么准确地悬挂在她的床铺的上方,看到它她就想起了她小时候住了十年的那个小村子,那些关于鬼魂的传说像瘴气一样缭绕在这个村子里,几乎每个人都见过鬼,祖母讲起她亲眼看见的鬼的故事活灵活现,它们隐藏在祖母的黑色大襟衫里,在夏天的风中隐隐飘动。
我相信南红确实看见了它,在赤尾村的屋子里有时也能看见。在她的头发没有长长的时候她躺在床上,她有时说它在窗口,有时说它在天花板上。
但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它。
小人形
我是否看见过那个从我的身体里分离出来的、酷似我小时候样子的小人儿?我知道它从来就没有成为过一个小人,它只是一粒胚胎,它的人形只是我的猜想。我以为它早就消失在N城了。自从扣扣出生,我就再也没有想到过它。
前不久我在街上乱走,阳光很好的大白天,跟鬼没有什么联系。我走到南国影联门口,一到S城我就听说这是一个妓女的集散地,外地人来看电影,她们就从陪看做起,陪看是附带的生意,上床是正经的生意。我跟所有从内地来的文化人一样对南方的妓女怀有一点好奇心,刚来的时候有人告诉过我,在夜晚的大宾馆或舞厅、迪厅门口走来走去的那些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十有八九都是,如果穿着皮短裙,那就百分之百是了。但我总是觉得没有看到她们。在我缺乏经验的观察中,每一个人都像,同时每一个人又都不像。南国影联门口有一些女人在徜徉,妆也不是那么的浓,裙子也不见得怎么样超短,我看看她们,她们也看看我。
不知道那个泰国老女人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的,当我走进国贸大厦的阴影时,身上的凉爽使我的感觉神经重新敏锐起来。
我意识到有人在背后看我。
我回过头,看到了那个泰国老女人。
其实我并不知道她的国籍,她肤色浅棕,额头高而窄,眼窝深陷,如果她的鼻梁比较高的话我就会认为她是印度女人。听说北京的某些大宾馆曾经请过算命的印度女人坐堂,用来招徕生意。所以看到这个女人我一点都不吃惊。
她的眼神很特别,既冷漠又歹毒,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石头一样坚硬而冰冷的气息,这些冷气浓密地笼罩着她,把她与这个繁华的、炎热的城市隔开。她既是石头又是一团冷气,这个城市的繁华与酷热一点都侵入不了她,她穿着厚而结实的裙服,镇定自若,她站在阳光中就像站在树林浓密的阴影下。我知道我碰到了一个真正的女巫,她随时随地将千里之外的阴凉召唤到自己身上,这种召唤不动声色,只有另一个女巫才能看到那些凉气像一些隐形的绿色树叶一片一片地飞落到她的头发里、衣服的皱褶里以及堆积在她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