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一层灵的成分。我从未独自在下雪的深夜露天待过,这个夜晚由于南红的到来我记得很清楚。
我记得很清楚,在雪花飞舞中从出租车里钻出来的南红,她戴着一顶宽檐的黑色呢帽,身上是一件长及脚踝的黑丝长风衣,它迎风飘飞的轻盈质感使我觉得这肯定是一种丝绸。雪花大朵大朵地落在她的帽子和风衣上,雪的白色在她浓黑的全身衬托下显得极其艳丽,那是一种冷到极点、冷入骨的艳,全无人间色彩的艳。那整幅风雪美人图在瑟瑟发抖,南红缩着颈吸着鼻子说:怎么北京这么冷啊!
到家之后她脱去了风衣,露出袒胸的低领毛衣,胸前一大片皮肤是一种太阳晒出来的褐色,散发出南方的气息和性的气息。在北京,我很少看到有人这样穿,除了那些在高档轿车里端坐不动的小姐。南红戴着一条式样十分别致的白金项链,链条纤细,胸前垂着一粒闪闪发光的钻石或水晶。我对宝石毫无常识,无法判断它们到底是什么。她化着妆,脸上的脂粉有些残了,眼角的皱纹隐约可见,只有口红还鲜艳完整,大概在出租车里刚刚补过。
她抬起脸问:我老多了吧?我没说话。她又说:很坎坷的。
我准备给她烧一锅洗澡水,我并没有觉得没有热水器会是一个问题,在N城生活的女孩都是用桶或者水盆接水洗澡的,南红即使在深圳待了十年她骨子里也仍然是一个N城女孩。N城漫长而炎热的夏天把一盆又一盆的温水泼到我们身上,这是一件十分方便的日常事情,那时候绝大多数人家都不搞什么喷淋器。但是南红奇怪地问:你为什么不安一个热水器呢?
接着她又发现了我家地上铺的是早已过时而且已经陈旧不堪的地板革,她环顾四周,桌子、组合柜、书橱、沙发、茶几,看出了这个家庭的寒酸。
她忍不住说: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来北京,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好。
我说你听没听说过圆明园的流浪画家,他们把户口、职业、家庭什么都扔掉了,还经常要饿肚子。
南红漫不经心地说,我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这样有什么意思。
这话使我感到了大大的意外。以我所知的80年代的韦南红,她那种对诸多艺术门类的狂热以及旁若无人的浪漫情怀,压根儿就应该是圆明园中坚定的一员。有段时间她常在家里或学校穿一件宽大的厚布衣服,上面沾满了油画颜料,她还交了许多画家朋友,其中有当时N城最有名气的青年画家。我记得曾经有某个下午,她把我拉到一位在美国成功地举办了个人画展的青年画家的家里,热心地让我看人家在国外的风光照片。
南红的油画兴趣起码持续了三年,在我离开N城之后还收到了她寄来的一张她的油画作品的照片,据信上说是她的毕业创作,而且曾经在学院的元旦画展上展出过。画面的背景是浓黑,两把错落展开的巨大的中国折扇占据了几乎整个画面,一红一蓝,色彩给人以奇峻之感,折扇的竹条架隐隐约约。折扇的浓红和艳蓝前面是一位跪着的白衣少女,她长发披垂,脸部正对着观者。
我想这幅画如果没有学上三年大概是画不出来的。也就是说,南红起码算得上是一位美术青年(她同时也是一名热情的文学青年,N城所有的青年诗人和小说家全都认识她),如果在她艺术学院师范毕业的时候有人鼓动她放弃一切到北京寻求发展,她太有可能像直奔深圳那样直奔圆明园了。
我想南红已经完全变了。人都会变这我知道,但确实想不到她会变得这么快,这么彻底。
南红第二天出去跑了一天,中饭和晚饭都没有回来吃,晚上快十点才回来。整整一天,深圳的长途来了三次找她,是一个听不出年龄的男人的声音,南方人,讲一口以前我听惯了的半生不熟的普通话。
她回来后耐着心坐了一会儿,只坐了一会儿就又扑到电话上了。我等着她打完电话跟我聊聊天,说说她这几年的事。
她没有说。
她拿出一堆金项链和镶着宝石的戒指给我看,她说明天她将到天津去,然后从天津到济南,现在是销售旺季,她要把这些样品带到她所包干的地区的珠宝店。到济南将坐火车,随身带的珠宝去掉了一半,她就不会那么紧张了。她热心地对我进行宝石启蒙,从蓝宝、红宝、绿宝讲到钻石,从欧泊、石榴石、紫晶石讲到黄玉。她举着一小把金项链让我挑一条买下来,她说在她手里买很便宜,外面买会贵得多,她又帮我选了一条非常细、戴在脖子上几乎看不见、团在手心只有一滴水那么大的21K金的一种款式,她说内行的人都不会戴24K金的,足金太软,缺乏硬度,加工不出太好的款式。
于是我就花了一百多元钱买了下来。
这个晚上就这样过去了,第二天她去天津,我去上班。此后又是一直没通音讯。
我压根儿想不到,几个月后我还是去了深圳,尽管我那么不喜欢这个城市,不喜欢被这个城市加工过的南红,我还是来了。命运有时候就是以恶作剧的面目出现的。
关于南红的回忆:南非
南非是南红最大的理想。
在80年代的N城,南红无论热爱诗歌还是热爱绘画,她总是念念不忘非洲,她记得那些稀奇古怪的非洲小国的国名,什么纳米比亚、索马里、莫桑比克等等,她还喜欢隔一段时间就到农学院去,那里有不少来自非洲的留学生,他们从自己炎热的国家来到这个炎热的省份,学习怎样把水稻种得更好。这些黑皮肤青年是N城街头最常见到的外国人。
N城并不是一个开放城市,也没有可资观光的旅游资源,它只是边陲省份的省会。虽然是省会,却比别的省会少着许多辉煌,它先天不足,后天也不足,它既小又缺乏统一规划。它唯一可以骄傲的是拥有两三条种着棕榈的街道,宽大而美丽的棕榈叶子构成着这个城市的亚热带风光。N城的街头很少看得见白种的外国人,如果他们出现在十字路口,就总是会被来自四个方向的回头驻足的人们所困惑。这些为数不多像大熊猫一样稀有的白种老外大多数是游览了著名的桂林山水之后到N城来的,他们发现N城毫无特点和魅力,于是赶紧离开了。只有非洲的黑人留学生会长时间地穿行在我们城市的街头。他们熟练地骑着自行车,穿着牛仔裤,上身是带格子的衬衣,他们头发短而卷曲,眼白和牙齿同样洁白,发出闪亮的瓷光。因此我们难以辨认和区别他们到底谁是谁。他们面容一致地走在N城的大街上,我们对此司空见惯,从来不会回头多看他们一眼。
我不明白南红为什么会对他们发生兴趣,不明白她是因为热爱非洲才热爱非洲青年,抑或是相反。她对非洲的兴趣大概始于80年代中期,那时台湾三毛的撒哈拉沙漠的童话正在席卷内地,而N城街头的黑人青年适时而降,他们中的一两个来到了南红的生日晚会上,我觉得这不过是南红喜欢新奇刺激的又一花招,就跟她从一种奇装异服跨越到另一种奇装异服一样。
对于南红一如既往地想念非洲我一直感到奇怪,她写诗的时候声称毕业后要去非洲工作,迷上服装设计也说将来要去非洲,到了学油画她还是说:我将来肯定是要去非洲的。我说你去做什么呢,去画画吗?她说我反正是要去的,去干什么工作都可以,有时间就画画,没时间就不画。这样的对话在N城有过好几次。南红的一些有点成就的朋友(N城的青年画家或作家,南红总是风风火火地拜人家为师,交往的次数一多,就成了朋友),有时会当着她的面预言,她这样见异思迁两年之中换三种方向将来会一事无成,他们为她担心,这样飘来飘去,没有事业(80年代这是一个庄重的词)就如同没有根,将来在生活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只能像一般女孩那样嫁人过日子。
现在我想起来,这些话是一个叫颜海天的男人说的。颜海天是艺术学院的教师、青年油画家,曾有作品在全国美展中展出过,画风时变,前途莫测。在一个夏天的傍晚,我们三人坐在学院操场的草地上乘凉,天光一点点散尽,四周的教室、礼堂、宿舍楼、树木一点点暗下来,抬头望一次它们的色调就变化一点,在黄昏太阳落山的时候这种变化十分明显,可以从红光漫射的夕照迅速过渡到灰暗的夜色,使人怦然心动,如同黄昏将人一生的浓缩放在了眼前,作了明白的昭示,心里的苍凉和空茫很容易就生长出来。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地从浅灰、深灰、灰黑、浓黑中浮现出来,最后布满了整个天空,这又使人从晚霞消逝的暗淡中振奋起来,心里注满了无端的感动。那个80年代N城的天空现在又回到了我的视野中,夜气降临在我的头发上,我垫座的那本文学杂志有点潮润,我和颜海天、韦南红三人各隔着两三米坐着,他们的面容和青草的气息浮动在刚刚降临的夜晚中。
颜海天说南红你现在年轻,可以当文学青年也可以当美术青年,但人不能当一辈子文学青年,不可能几十岁了还像文学青年一样东游西荡。
然后三人都没有说话。大片大片的空白从我们中间穿插而过。那个黄昏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你可以很奢侈地为未来担心和叹息,而未来的压力还远远地躲在暗处。
颜海天又说南红你交际这样广,我为你想到了一种角色,当美术鉴赏家,中介人,像欧洲的贵妇人,向沙龙、画廊、美术批评家推荐优秀作品和画家,这用不着你刻苦画画,也不需要太高的理论水平。
我也觉得这是目前所能想到的南红的最好出路。但是颜海天一挥手就把这个大肥皂泡戳破了。他说不过南红,我觉得你不够品位,这种人眼光得非常准。能从许多人中发现天才,发现某些别人还不承认但又非常独创非常有价值的东西,这你更不行,你一切都得听别人说,混了几年也没形成自己的目光。
这些话使我心怀忧郁。不知道南红将来怎么办,能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南红忽然说:我将来要到非洲去!语气十分坚定。
颜海天说你去非洲干什么?南红说反正是要到非洲去。
冬天的时候南红从深圳来,她从声音到外貌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以为她的非洲也早就消失干净。结果她还是说:我将来要到南非去。
就像非洲就生长在她的身体里,生长得像那些健康细胞一样正常,只要一息尚存,非洲就不会丢失。唯一的区别是,非洲具体成了南非。
听到南非我有些陌生,反应不过来南非就是当年南红的非洲中的一个国家。她提醒我说,我不是一直就要到非洲去的吗?南非出产黄金和钻石。她说她将来准备移民南非,她的珠宝知识会使她很容易在珠宝业找到工作。她还认识了一个男朋友,是南非一家大公司的代理,她可能跟他一起去。她正在托人办理有关南非的事,快的话明年就可能去成,慢的话等几年也没关系,这样她小时候的愿望就实现了。
我当时对南红有一种重逢后的陌生,对她一进门就扑向电话,对她对我的物质现状的否定态度等等有一种弥漫的不快,加上我不习惯太晚睡觉,而她的南非又出现在半夜,这样我的心智被以上那些因素以及浓重的睡意遮蔽着,基本处于与夜晚同样黑暗的状态。现在在深圳,在赤尾村,空气中是海的气息,当我再次碰到南非这个词,它所携带的海洋般的蓝色忽然被热带的阳光所照耀,隔着它和南红的浩瀚的印度洋明亮地显现了,那些蓝色的波浪一浪又一浪地从南红的身体发出,直抵南非,它们推动时发出的一阵又一阵钟声般的涛鸣向我展示了一条灿烂的航道,某艘童话中才有的白色宫殿般的巨大客轮无声地滑动在波涛之上,大朵大朵的海星结缀在南红的肩膀上发出彩虹的光芒,海风腥咸的气味使她变得像海水一样浑身蔚蓝。
香港,这个繁花似锦的名字;雅加达,这个珍珠般洁白的名字;开普敦,这个黄金般闪烁的名字,它们一一从海洋的深处浮动在波涛之上。从香港到雅加达1850海里,从雅加达到开普敦5180海里,只要穿越印度洋就能到达南非的开普敦,只要坐海船就能从香港到达雅加达。而深圳与香港只有一街之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