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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主不作声,把头乱摇,他不大相信。事实上他也有点醉了。
天已垂暮,邻近各船上到处是炒菜落锅的声音,和辣子大蒜气味。且有在船上猜拳,八马五魁大叫大喊的。晚来停靠的船,在河中用有倒钩的竹篙抓住别的船尾靠拢时,篙声水声人语声混成一片。河面光景十分热闹。夜云已成一片紫色,映在水面上,渡船口前人船都笼罩在那个紫光中。平静宽阔的河面,有翠鸟水鸡接翅掠水向微茫烟浦里飞去。老水手看看身边客人和舵把子,已经完全被烧酒降伏。天夜了,忙匆匆的扒了一大碗红米饭,吃了几片肥烂烂的猪头肉,上了岸鲇鱼似的溜了。
他带了点轻微酒意,重新上正街,向会长家中走去。
会长正来客人,刚点上那盏老虎牌汽油灯,照得一屋子亮堂堂的。但见香烟笼罩中,长衣短衣坐了十来位,不是要开会就是要打牌。老水手明白自己身分,不惯和要人说话,因此转身又向茶馆走去。
货船到得多,水手有的回了家,和家中人围在矮桌边说笑吃喝去了。有的是麻阳县的船,还不曾完毕长途,明天又得赶路,却照老规矩,“船到吕家坪可以和个妇人口对口做点糊涂事”,就上岸找对手消消火气。有的又因为在船上赌天九,手气好,弄了几个,抱兜中洋钱钞票胀鼓鼓的,非上岸活动活动不可,也得上岸取乐,请同伙水手吃面,再到一个妇人家去烧荤烟吃。既有两三百水手一大堆钱在松动,河下一条长街到了晚上,自然更见得活泼热闹起来。到处感情都在发酵,笑语和嚷骂混成一片。茶馆中更嘈杂万状。有退伍兵士和水手,坐在临街长条凳上玩月琴,用竹拨子弄得四条弦绷琮绷琮响。还风流自赏提高喉咙学女人嗓子唱小曲,《花月逢春》,《四季相思》,万喜良孟姜女长城边会面,一面唱曲子,一面便将眼角瞟觑对街黑腰门(门里正有个大黑眼长辫子船主黄花女儿),妄想凤求凰,从琴声入手。
小船主好客喜应酬,还特意拉了船上的客人,和押货管事上馆子吃肉饺饵,在“满堂红”灯光下从麂皮抱兜掏出大把钞票来争着会钞,再上茶馆喝茶,听渔鼓道情。客人兴致豪,必还得陪往野娘儿们住的边街吊脚楼上,找两个眉眼利落点的年青妇人,来陪客靠灯,烧两盒烟,逗逗小婊子取乐。
船主必在小婊子面前,随便给客人加个官衔,参谋或营长,司令或处长,再不然就是大经理大管事;且照例说是家里无人照应,正要挑选一房亲事,不必摩登,只要人“忠厚富太”就成,借此扇起小妇人一点妄念和痴心,从手脚上占点便宜。再坐坐,留下一块八毛钱,却笑着一股烟走了。副爷们见船帮拢了岸,记起尽保安职务,特别多派了几个弟兄查夜,点验小客店巡环簿,盘问不相干住客姓名来去。更重要的是另外一些不在其位非军非警亦军亦警的人物,在巡查过后,来公平交易,一张桌子收取五元放赌桌子钱。
至于本地妇人,或事实上在经营最古职业,或兴趣上和水上人有点交情缘分,在这个夜里自然更话多事多,见得十分忙碌,还债收帐一类事情,必包含了物质和精神两方面。眼泪与悦乐杂揉,也有唱,也有笑,且有恩怨纠缚,在鼻涕眼泪中盟神发誓,参加这个小小世界的活动。
老水手在一个相熟的本地舵把子茶桌边坐下来,一面喝茶一面观察情形。见凡事照常,如历来大帮船到码头时一样。
即坐在上首那几个副爷,也都很静心似的听着那浪荡子弹月琴,梦想万喜良和孟姜女在白骨如麻长城边相会唱歌光景,脸样都似乎痴痴的,并无征兆显示出对这地方明日情形变化的忧心,简直是毫无所思,毫无所虑。老水手因之代为心中打算,即如何捞几个小小横财,打颗金戒指,镶颗金牙齿。
老水手心中有点不平,坐了一会儿,和那船主谈了些闲天,就拔脚走了。他也并不走远,只转到隔壁一个相熟人家去,看船上人打跑付子字牌,且看悬在牌桌正中屋梁下那个火苗长长的油灯,上面虫蛾飞来飞去,站在人家身后,不知不觉看了半天。吕家坪市镇到坳上,虽有将近三里路,老水手同匹老马一样,腿边生眼睛,天上一抹黑,摸夜路回家也不会摔到河里去。九月中天上星子多,明河在空中画一道长长的白线,自然更不碍事了。因此回去时火把也不拿,洒脚洒手的。回坳上出街口得从保安队驻防处伏波宫前面经过,一个身大胆量小的守哨弟兄在黑暗中大声喊道:“口令!”
老水手猛不防有这一着洋玩意儿,于是干声嚷着:“老百姓。”
“什么老百姓?半夜三更到哪里去!不许动。”
“枫树坳坐坳守祠堂的老百姓,我回家里去!”
“不许通过。”
“不许走,那我从下边河滩上绕路走。天半夜了,人家要回家睡觉的!”
“天半夜了,怎么不打个灯?”
“天上有星子,有万千个灯!”
那哨兵直到这时节似乎方抬头仔细看看,果然蓝穹中挂上一天星子。且从老水手口音中,辨明白是个老伙计,不值得认真了。可是自己转不过口来,还是不成,说说官话:“你得拿个火把,不然深更半夜,谁知道你是豺狼虎豹,正人君子?”
“我的副爷,住了这地方三十年,什么还不熟习?我到会长那边去有点事情,所以回来就晚了。包涵包涵!”
话说来说去,口气上已表示不妨通融了,老水手于是依然一直向前走去。老水手从口音上知道这副爷是家边人,好说话,因此走近身时就问他:“副爷,今天戒严吗?还不到三更天,早哩。”
“船来得多,队长怕有歹人,下命令戒严。”
“官长不是在会长家里吃酒吗?三山五岳,客人很多!”
“在上码头税关王局长那边打牌!”
“打牌吃酒好在是一样的。我还以为在会长家里!天杀黑时我看见好些人在那边,简直是群英大会……”“吃过酒,就到王局长那边打牌去了。”
“局长他们倒成天有酒喝,有牌打。”
“命里八字好,做官!”口中虽那么说,却并无羡慕意思,语气中好象还带着一点诅咒意味,“娘个东西,升官发财,做舅子!”
又好象这个不满意情绪,已被老水手察觉,泄露了心中秘密,便认清了自己责任,陡的大吼一声:“走,赶快走!不走我把你当奸细办。”似乎把老水手嗾开后,自己也就安全了。
老水手听来觉得,这个弟兄的意见,竟比河下船上听那中学教员的意见明白多了。他心里想:“慢慢的来吧,慢慢的看吧,舅子。‘豆子豆子,和尚是我舅子;枣子枣子,我是和尚老子。’你们等着吧。有一天你看老子的厉害!”他好象已预先看到了些什么事情,即属于这地方明日的命运。可是究竟是些什么,他可说不出,也并不真正明白。
到得坳上时,看看对河萝卜溪一带,半包裹在夜色迷蒙雾气中,如已沉睡,只剩下几点儿摇曳不定灯光在丛树林薄间。河下也有几点灯光微微闪动。滩水在静夜里很响。更远处大山,有一片野烧,延展移动,忽明忽灭。老水手站在祠堂阶砌上,自言自语的说:“好风水,龙脉走了!要来的你尽管来,我姓滕的什么都不怕!”
独家推出
买橘子
保安队队长带了一个尖鼻小眼烟容满面的师爷,到萝卜溪来找橘子园主人滕长顺,办交涉打商量买一船橘子。长顺把客人欢迎到正厅堂屋坐定后,赶忙拿烟倒茶。队长自以为是个军人,凡事豪爽直率,开门见山就说:“大老板,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有点小事特意来这里的。
我想和你办个小交涉。我听人说你家橘子园今年橘子格外好,又大又甜,我来买橘子。”
长顺听说还以为是一句笑话,就笑起来:“队长要吃橘子,我叫人挑几担去解渴,哪用钱买!”
“喔,那不成。我听会长说,买了你一船橘子,庄头又大,味道又好,比什么‘三七四’外国货还好。带下省去送人,顶刮刮。我也要买一船带下省去送礼。我们先小人后君子,得说个明白,橘子不白要你的,值多少钱我出多少。你只留心选好的,大的,同会长那橘子一样的。”
长顺明白来意后,有点犯难起来,答应拒绝都不好启齿。
只搓着两只有毛大手微笑。因为这事似乎有点蹊跷,象个机关布景,不大近情理。过了一会儿,才带着点疑问神气说:“队长要橘子送礼吗?要一船装下去送礼吗?”
“是的。货要好的,我把你钱,不白要你的!”
“很好,很好,我就要他们摘一船——要多大一船?”
“同会长那船一样大,一样多。要好的,甜的,整庄的,我好带到省里去送人。送军长,厅长,有好多人要送,这是面子上事情。……”长顺这一来可哽住了。不免有点滞滞疑疑,微笑虽依然还挂在脸上,但笑中那种乡下人吃闷盆不甘心的憨气,也现出来了。
同来师爷是个“智多星”,这一着棋本是师爷指点队长走的。以为长官自己下乡买橘子,长顺必不好意思接钱。得到了橘子,再借名义封一只船向下运,办件公文说是“差船”,派个特务长押运,作为送主席的礼物,沿路就不用上税。到了常德码头时,带三两挑过长沙送礼,剩下百分之九十,都可就地找主顾脱手,如此一来,怕不可以净捞个千把块钱,哪有这样上算的事!如今办交涉时,见橘子园主人一起始似乎就已看穿他们的来意,不大好办。因此当作长顺听不懂队长话语,语言有隔阂,他来从旁解释,“滕大老板,你照会长那个装一船,就好了。你橘子不卖难道留在家里吃?你想想。”
可是会长是干亲家,半送半买,还拿了两百块钱。而且真的是带下省去送亲戚,这礼物也就等于有一半是自己做人情。队长可非亲非故,并且照平时派头说来,不是肯拿两百块钱买橘子送礼物的人,要一船橘子有什么用处?因此长顺口上虽说很好很好,心中终不免踌躇,猜详不出是什么意思来。也是合当出事,有心无意,这个乡下人不知不觉又把话说回了头:“队长你要橘子送人,我叫人明天挑十担去。”
队长从话中已听出支吾处,有点不乐意,声音重重的说:“我要买你一船橘子,好带下去送礼!你究竟卖不卖?”
长顺也作成“听明白了”神气,随口而问:“卖,卖,卖,是要大船?小船?”
“要会长那么大一船,货也要一样的。”
“好的,好的,好的。”
在一连三个“好的”之中,队长从橘子园主人口气里,探出了怀疑神气,好象把怀疑已完全证实后,便用“碰鬼,拿一船橘子下省里去发财吧”那么态度答应下来的。队长要一船橘子的本意,原是借故送礼,好发一笔小财,如今以为橘子园主人业已完全猜中机关,光棍心多,不免因羞成恼,有点气愤。只是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主人既答应了下来,很显然,纵非出自心愿,也得上套。所以一时不便发作,只加强语调说:“大老板,我是出钱买你的橘子!你要多少钱我出多少,不是白要你橘子的!”
同来那个师爷鬼伶精,恐怕交涉办不成,自己好处也没有了。就此在旁边打圆成,提点长顺,语气中也不免有一点儿带哄带吓。“滕老板,你听我说,你橘子是树上长的,熟了好坏要卖给人,是不是?队长出钱买,你难道不卖?预备卖,那不用说了,明天找人下树就是。别的话语全是多余的。我们还有公事,不能在这里和你磨牙巴骨!”
长顺忙陪笑脸说:“不是那么说,师爷你是个明白人,有人出钱买我的橘子,我能说不卖?我意思是本地橘子不值钱,队长要送礼,可不用买,不必破费,我叫人挑十担去。今年橘子结得多,队长带弟兄到我们这小地方来保卫治安,千辛万苦,吃几个橘子,还好意思接钱?这点小意思也要钱,我姓滕的还象个人吗?只看什么时候要,告我个日子,我一定照办。”
因为说的还是“几挑”,和那个“一船”距离太远,队长怪不舒服,装成大不高兴毫不领情神气,眼不瞧长顺,对着堂屋外大院坝一对白公鸡说,“哪一个白要你乡下人的橘子?
现钱买现货,你要多少我出多少。只帮我赶快从树上摘下来。
我要一船,和会长一样,……会长花多少我也照出,一是一,二是二。”话说完,队长站起身来,把眉毛皱皱,意思象要说:“我是个军人,作风简单痛快。我要的你得照办。不许疑心,不许说办不了。不照办,你小心,可莫后悔不迭!”斜眼知会了一下同来的师爷,就昂着个头顾自扬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