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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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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长听过这种不三不四的议论后,依然按捺住性子,做成和颜悦色:“大人不见小人过,我知道你说的是笑话。乡下人懂什么理不理?哪有资格做土豪,来让队长打倒他?姓滕的已明白他的过错了,话说得不大接榫,得罪了队长,所以特意要我来这里说句好话。他怕队长一时气恼,当真派人去砍橘子树。那地方把橘子树一砍,可不当真就只好种萝卜了吗?我和他说:‘亲家,这是你的不是。可是不用急,不用怕,队长是受过高等教育的革命军人,(说到这里时两人都笑笑,笑的意思却不大相同。)气量大,宰相肚中好撑船,决不会这样子摧残我们地方风水的!我去说一声看,队长不看金面看佛面,会一笑置之。’队长,你不知道,大家都说萝卜溪的风水,就全靠那一片橘子树撑祝”会长见队长不做声,先还是装模作样能听下去,神气正好象是“你说你的,我预定要做的革命行为,你个苏秦张仪说客说来说去也是无用的!”可是会长提起风水,末后一句话却触动了他一点心事,想起夭夭那个黑而俏的后影子不禁微笑起来。会长不明白就里,还说:“队长看我巴掌大的脸,体恤这个乡下人,饶了他吧。”
  队长说:“是的,就看会长的面子,这事不用提了。”等等又说:“会长,我且问你,那姓滕的有几个女儿?”
  问话比较轻,会长虽听得分明,却装作不曾听到,还继续谈原来那件事情。因为“得罪官长”事虽不用提,橘子是要一船还是要几担终得讲个清楚。委实说,队长自从打听明白一只小船两个舱装橘子送下常德去,得花个四百块钱左右时,就对于这种事不大发生兴趣,以为师爷出的计策并不十分高明了。只因为和长顺闹僵了,话转不过口,如今会长一来,做好做歹,总说乡下人不敢有意得罪官长,错处出于无心。队长也乐得借此收帆转舵,以为这事既由会长来解释,就算过去了。
  会长因队长说买橘子只是送礼,就说长顺已摘下十挑老树“大开刀”,要队长肯赏脸收下,才敢送来。
  这么一来,队长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了。聊以解嘲的说:“他不肯卖把我,我们革命军人自然不能强买民间东西。卖十挑把我也成,要多少钱开个数目来,我一定照价付款。”
  会长说:“我的哥,你真是……这值几个钱?”并说曾将干亲家骂了一回,以为不懂是非好坏。且在这件事上把队长身分品性绰掇得高高的,等于用言语当成一把梳子,在这个长官心头上痒处一一梳去,使他无话可说。
  谈到末了,队长不能不承认十担橘子送礼已足够用。会长见交涉办成功,就说号上来了几只船,要去照看照看,预备抽身走路。队长这时节却拉住了会长,咪笑咪笑,象有什么话待说,却有点碍于习惯,不便开口。许久方滞滞疑疑的问:“会长,我有句话问你,萝卜溪那滕家小姑娘,有了对手没有?”
  会长体会得出这个问话的意思,却把问题岔开,故意相左:“队长,是不是你有什么好朋友看中了那个小毛丫头?可惜早有了人,在省里第三中学读书!”
  队长心有所恧,不大好意思,便随口说:“喔,那真可惜。
  我有个好朋友,军校老同学,是你们湘西人,父亲做过三任知事,家道富有,人材出众,托我做个媒,看一房亲事。我那天无意中看到你亲家那个女儿,心想和那朋友配在一处,真是郎才女貌……”会长明白这不过是谈白话,信口乱说,就对队长应酬了几句不相干的闲话,不再耽延,走出了伏波宫。这一来总算解决了一件事情,心里觉得还痛快。到正街上碰着了号上一个小伙计,就要那人下萝卜溪,传语给长顺亲家,砍橘子树破风水事情,调停结果已解决了,不用再担心。明天一早送十担橘子到伏波宫来,一切了当。又说今天河下到了几只船,有事情忙,改天下萝卜溪来看他。
  会长转回号上不多一会,船上舵把子一窝蜂到了,在会长家厅子里坐的坐站的站商谈上行事情。大家都乐意上麻阳县,趁水发不提驳原船上行。只有一个人因事先已答应了溪口人装萝卜白菜下辰河,不便毁约,恰好这只船上行时装棉纱,会长心里划算,县里存纱多,吕家坪镇上和附近村里寨里,十月来正是买棉纱织布时节,不如留下这一船花纱,一个月卖完它。边境时局虽有点紧,看情形一个月内还不会闹到这地方来。因此把话说妥当,来船明天歇一天,后天开头上麻阳县。装花纱那只船,在本地起货。
  这一天就那么过去了。
  第二天早饭后,萝卜溪橘子园主人,赶来看会长,给会长道谢。因为事情全得会长出面调停,逢凶化吉。又听说船上的货物多,想办点年货,穿的吃的,看有什么可买。镇上的习惯,大庄号办货,不外花纱布匹,海带鱿鱼,黄花木耳,香烟爆竹,都是日常用品。较精贵的东西,办的本不多,间或带了点来,消息一传开,便照例被几个当地阔人瓜分了。尤其是十冬腊月的年货,和上好贵重香烟,山西汾酒,古北口的口蘑,南京杭州缎子宁绸,广东的荔枝干药品,来的稀少,要它的必占先一着,不落人后,方有机会到手。
  长顺到了镇上,就看见会长正在码头边手持单据,忙着指挥水手搬运货物。有些卸下,有些又装上。问问才知道所有船只都不起货,准备上行。有些货物上去无销路,就盘舱把它移出来,留在吕家坪。鹅卵石河滩上,到处是巨大的包裹:用粗布装包外用铁皮约束的,成箱的,蒲席包的,竹篓装就的,无不应有尽有。还有好几十个水手,一面谈话一面工作。
  长顺说:“亲家,费你的口舌,把那事情办好了,真难为你!”
  会长说:“亲家,这点小事算什么。你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橘子送去就得了。我正想下半天到萝卜溪去看你,另外告你一件事情。”
  “你来了多少货?”
  一个管事的岔拢来和会长谈税关上事情。会长说:“你就看到办吧,三哥。这事总少不了的。局长是面子上人,好说话。下边人要拿拿腔,少不了还是那个(作手势一把抓表示个数目)。这也差不多了,抓老官好,不能再多!”
  长顺看看别的号上有几只船正在起货,会长的船向上行理由使人不明白,就问会长:“你这些货怎么回事?”
  会长摇了摇头,两手一摊,依然笑着。“亲家,麻烦透了!
  这几船货物我打量要他们装上县城里去,不在这里起货。”
  另外又走来个庄伙,手中拿了一沓子单据,问会长办法,把话岔开了。会长向长顺说:“亲家你等等,我这里事一会儿就办完的。到我家里去喝杯茶,我还有话和你商量。你有不有别的事要办?预备上街看人,还是就在这河边走走?”
  长顺说:“会长你有事只管去做,我没什么要紧事。我听说你和张三益号上货船到齐了,看看有什么要用的,买一点点。”长顺鼻孔开张,一个老水手的章法,在会长神气辞色间,和起运货物匆忙情形上,好象嗅出了一点特殊气味。他于是拉了会长一把,离开船上人稍远一点,轻轻的问:“会长怎么回事,下面打起来了吗,湖北?湖南?”
  会长笑着说:“不是,不是。等等我们再说好了。我正想告给你,事情不大要紧。”
  “会长你有事你忙你的。办完了事我们两亲家再慢慢的谈。我只是来看看你,看看河边。你不用管我。”
  会长见长顺有走去的意思。“亲家,亲家,你不要走!我事完了就和你回号上去。我还有话要告你。”
  长顺说:“会长我不忙!你尽管做你的事情,完了再回家。
  等等我到你号上来,一会儿就来,我到那边看看去。”

  
  独家推出





枫木坳
  萝卜溪橘子园主人滕长顺,过吕家坪去看商会会长,道谢他调解和保安队长官那场小小纠纷。到得会长号上时,见会长还在和管事商量事情,闲谈了一会儿,又下河边去看船。
  其时河滩上有只五舱四橹旧油船,斜斜搁在一片石子间待修理,用许多大小木梁柱撑祝有个老船匠正在用油灰麻头填塞到船身各部分缝罅中去。另外还有个工人,藏身在船胁下,槌子钻子敲打得船身蓬蓬作响。长顺背着手走过去看他们修船。老船匠认识萝卜溪的头脑,见了便打招呼:“滕老板,你好!”
  长顺说:“好啊!吃得喝得,样样来得,怎么不好?可是你才真好!一年到头有工做,有酒喝,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地陷落时有大胖子填,什么事都不用担心。……”老船匠似笑似真的回答说:“一年事情做到头,做不完,两根老骨头也拉松了,好命。这碗衣禄饭人家不要的。”
  “大哥你说得你自己这样苦。好象王三箍桶,这地方少不了你,你是个工程师。”
  王三箍桶是戏文上的故事,老船匠明白,可不明白“工程师”是什么,不过体会得出这称呼必与专业有关,如象开机器油坊管理机器黄牛一般,于是皱缩个瘪嘴咕咕的笑,放下了槌子,装了袋草烟,敬奉给长顺。
  另外那个年事较轻的船匠,也停了敲打工作,从船缝中钻出,向长顺说:“老板,我听浦市人说,你们萝卜溪村子里要唱戏,已约好戏班子,你做头行人。滕老板,我说你家发人发橘子多,应当唱三大本戏谢神,明年包你得个肥团团的孙子。”
  长顺说:“大哥你说得好。这年头过日子谁不是混!你们都赶我叫员外,哪知道十月天萝卜,外面好看中心空。今年省里委员来了七次,什么都被弄光了,只剩个空架子,十多口人吃饭,这就叫做家发人口旺!前不久溪头开碾房的王氏对我说:‘今年雨水好,太阳好,霜好。雨水好,谷米杂粮有收成,碾子出米多,我要唱本戏敬神。霜好就派归你头上,你那橘子树亏得好霜,颜色一片火,一片金。你作头行人,邀份子请浦市戏班子来唱几天戏,好不好?’事情推脱不得,只好答应了。其实阿弥陀佛,自己这台戏就唱不了!”
  年青船匠是个唱愿戏时的张骨董,最会无中生有,因此笑着说:“喔,大老板,什么人不知道你是萝卜溪的滕员外?钱是长河水,流去又流来,到处流: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们村子里正旺相,远远看树尖子也看得出。你家夭夭长得端正乖巧,是个一品夫人相。黑子的相五岳朝天,将来走运会做督抚。民国来督抚改了都督,又改主席,他会做主席。做了主席用飞机迎接你去上任,十二个盒子炮在前后护卫,好不威风!”
  这修船匠冬瓜葫芦一片藤,牵来扯去,把个长顺笑得要不得,一肚子闷气都散了。长顺说:“大哥,过年还早咧,你这个张骨董就唱起来了,民国只有一品锅,那有一品夫人?三黑子做了都督,只怕是水擒杨么,你扮岳云,他扮牛皋,做洞庭湖的水师营都督,为的是你们都会划船!”
  船匠说:“百丈高楼从地起,怎么做不到?凤凰厅人田兴恕,原本卖马草过日子,时来运转,就做了总督。桑植人贺龙,二十年前是王正雅的马夫,现在做军长。八面山高三十里,还要从山脚下爬上去。人若运气不来,麻绳棕绳缚不住,运气一来,门板铺板挡不祝(说到这里,那船匠向长顺拍了个掌,)滕老板,你不信,我们看吧。”
  长顺笑着说:“好,大哥你说的准帐。我家三黑子做了官,我要他拜你做军师。你正好穿起八卦衣,拿个鹅毛扇子,做诸葛卧龙先生,下常德府到德山去唱《定军山》。”
  老船匠搭口说笑话:“到常德府唱《空城计》,派我去扫城也好。”
  今天恰好是长顺三儿子的生日,话虽说得十分荒谬,依然使得萝卜溪橘子园主人感到喜悦。于是他向那两个船匠提议,邀他们上边街去喝杯酒。本地习惯,攀交情话说得投机,就相邀吃白烧酒,用砂炒的包谷花下酒,名“包谷子酒”。两个船匠都欣然放下活计,随同长顺上了河街。
  萝卜溪橘子园主人,正同两个修船匠,在吕家坪河街上长条案边喝酒时,家里一方面,却发生了一点事情。
  先是长顺上街去时,两个女儿都背好竹笼,说要去赶青溪坪的场,买点麻,买点花线,并打量把银首饰带去,好交把城里来的花银匠洗洗。长顺因为前几天地方风声不大好,有点心虚,恐怕两女儿带了银器到场上招摇,不许两人去。二姑娘为人忠厚老实,肯听话,经长顺一说,愿心就打消了。三姑娘夭夭另外还有点心事,她听人说上一场太平溪场上有木傀儡戏,看过的人都说一个人躲在布幕里,敲锣打鼓文武唱做全是一手办理,又热闹,又有趣。玩傀儡的飘乡做生意,这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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