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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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堰坝,将水逐段潴汇起来,利用水潭蓄鱼,利用水力灌田碾米。沿溪上溯有十七重堰坝,十二座碾坊,和当地经济不无关系。水底下有沙子外全是细碎金属,所以又名“金沙溪”。三四月间河中杨条鱼和鲫鱼上子时,半夜里多由大河逆流匍匐而上,因此溪上游各处堰坝水潭中,多鲫鱼和杨条鱼,味道异常鲜美。土地肥沃带沙,出产大萝卜,因此地名萝卜溪,十分本色。
  萝卜溪人以种瓜种菜种橘子为业,尤其是橘子出名。村中几乎每户人家都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橘园,无地可种的人家,墙边毛坑旁边总有几树橘柚。就中橘园既广大,家道又殷实,在当地堪称首屈一指的,应分得数滕长顺。在过渡处被人谈论的两姊妹,就是这人家两个女儿。
  滕长顺原来同本地许多人一样,年青时两手空空的,在人家船上做短程水手,吃水上饭。到后又自己划小小单桅船,放船来往沅水流域各码头,兜揽商货生意,船下行必装载一点山货和蔬菜,上行就运零碎杂货。因为年纪青,手脚灵便,一双手肯巴,对待主顾又诚实可靠,所以三五年后就发了旺,增大了船只,扩张了事业,先是作水手,后来掌舵把子,再后来且作了大船主。成家讨媳妇时,选中高村一个开糖坊的女儿,带了一份家当来,人又非常能干,两夫妇强健麻俐的四只手不断的作,积下的钱便越来越多。这个人于是记起两句老话:“人要落脚,树要生根。”心想,象一把勺老在水面上漂,终不是个长久之计。两夫妇商量了一阵,又问卜打卦了几回,结果才决心在萝卜溪落脚,买了一块橘园,一栋房子。当家的依然还在沅水流域弄船,妇人就带孩子留在家里管理田园,养猪养鸡。船向上行,装货到洪江时,当家的把船停到辰溪县,带个水手赶夜路回家来看看妇人和孩子。到橘园中摘橘子时,就辞去了别的主顾,用自己船只装橘子到常德府做买卖,同时且带家眷下行,看看下面世界。因为橘子庄口整齐,味道甜,熟人又多,所以特别容易出脱,并且得到很好的价钱。一个月回头时,就装一船辰河庄号上货物,把自己一点钱也办些本地可发落的杂货,回吕家坪过年。
  自从民国以来,二十年中沅水流域不知经过几十次大小内战,许多人的水上事业,在内战时被拉船、封船、派捐、捉伕的结果,事业全毁了。许多油坊字号,也在兵匪派捐勒索各种不幸中,完全破了产。世界既然老在变,这地方自然也不免大有今昔,应了俗话说的,“十年兴败许多人”。从这个潮流中淘洗,这个人却一面由于气运,一面由于才能,在种种变故里,把家业维持下来,不特发了家,而且发了人。妇人为他一共养了两个男孩、三个女孩,到现在,孩子已长大成人,讨了媳妇,作了帮手。因此要两个孩子各驾一条三舱四桨小鳅鱼头船,在沅水流域继续他的水上事业,自己便在家中看管田庄。女儿都许了人家,大的已过门,第二第三还留在家中。共有三个孙子,大的已满六岁,能拿了竹响篙看晒谷簟,赶鸭下河。当家的年纪已五十六岁,一双手巴了三四十年,常说人老了,骨头已松不济事了,要休息休息。可是遇家中碾谷米时,长工和家中人两手不空闲,一时顾不来,却必然挑起两大箩谷子向溪口碾坊跑,走路时行步如飞,不让年青小伙子占先。
  这个人既于萝卜溪安家落业,在村子里做员外,且因家业、年龄和为人义道公正处,足称模范,得人信服,因此本村中有公共事务,常常做个头行人,居领袖地位。遇有什么官家事情,如军队过路派差办招待,到吕家坪乡公所去开会时,且常被推举作萝卜溪代表。又因为认识几个字,所以懂得一点风水,略明《麻衣相法》,会几个草头药方,能知道一点时事,……凡此种种,更增加了这个人在当地的重要性。
  两个小伙子,小小的年龄时就跟随父亲在水上漂,一条沅水长河中什么地方有多少滩险,多少石头,什么时候什么石头行船顶危险麻烦,都记得清清楚楚。(至于船入辰河后,情形自然更熟习了。)加之父子人缘好,在各商号很得人信用,所以到他们能够驾船时,“小滕老板”的船只,正和老当家的情形一样,还是顶得称赞的船只。
  至于几个女孩子,因为作母亲有管教,都健康能勤,做事时手脚十分麻俐。终日在田地里太阳下劳作,皮肤都晒成棕红色。家庭中有大有小,父母弟兄姊妹齐全,因此性格明朗畅旺,为人和善而真诚,欢喜高声笑乐,不管什么工作都象是在游戏,各在一种愉快竞争情形中完成。三个女儿就同三朵花一样,在阳光雨露中发育开放。较大的一个,十七岁时就嫁给了桐木坪贩朱砂的田家作媳妇去了,如今已嫁了四年。第二的现在还只十六岁,许给高村地方一个开油坊的儿子,定下的小伙子出了远门,无从完婚。第三的只十五岁,上年十月里才许人,小伙子从县立小学毕业后,转到省里师范学校去,还要三年方能毕业,结婚纵早也一定要在三四年后了。三个女儿中最大的一个会理家,第二个为人忠厚老实,第三个长得最美最娇。三女儿身个子小小的,腿子长长的,嘴小牙齿白,鼻梁完整匀称,眉眼秀拔而略带野性,一个人脸庞手脚特别黑,神气风度都是个“黑中俏”。因为在一家兄弟姊妹中年龄最小,所以名叫夭夭。一家人凡事都对她让步,但她却乖巧而谦虚,不占先称强。心性天真而柔和,所以显得更动人怜爱,更得人赞美。
  这一家人都俨然无宗教信仰,但观音生日、财神生日、药王生日,以及一切传说中的神佛生日,却从俗敬香或吃斋,出份子给当地办会首事人。一切农村社会传统的节会与禁忌,都遵守奉行,十分虔敬。正月里出行,必翻阅通书,选个良辰吉日。惊蛰节,必从俗做荞粑吃。寒食清明必上坟,煮腊肉社饭到野外去聚餐。端午必包裹粽子,门户上悬一束蒲艾,于五月五日午时造五毒八宝膏药,配六一散、痧药,预备大六月天送人。全家喝过雄黄酒后,便换好了新衣服,上吕家坪去看赛船,为村中那条船呐喊助威。六月尝新,必吃鲤鱼、茄子和田地里新得包谷新米。收获期必为长年帮工酿一大缸江米酒,好在工作之余,淘凉水解渴。七月中元节,作佛事有盂兰盆会,必为亡人祖宗远亲近戚焚烧纸钱,女孩儿家为此事将有好一阵忙,大家兴致很好的封包,用锡箔折金银锞子,俟黄昏时方抬到河岸边去焚化。且作荷花灯放到河中漂去,照亡魂往升西天。八月敬月亮,必派人到镇上去买月饼,办节货,一家人团聚赏月。九月重阳登高,必用紫芽姜焖鸭子野餐,秋高气爽,又是一番风味。冬天冬蛰,在门限边用石灰撒成弓形,射杀百虫。腊八日煮腊八粥,做腊八豆……总之,凡事从俗,并遵照书上所有办理,毫不苟且,从应有情景中,一家人得到节日的解放欢乐和忌日的严肃心境。
  这样一个家庭,不愁吃,不愁穿,照普通情形说来,应当是很幸福的了。然而不然。这小地方正如别的世界一样,有些事好象是弄错了一样,不大合道理的。地面上确有些人成天或用手,或用脑,各在职分上劳累,与自然协力同功,增加地面粮食的生产,财富的储蓄;可是同时就还有另外一批人,为了历史习惯的特权,在生活上毫不费力,在名分上却极重要,来用种种方法种种理由,将那些手足贴地的人一点收入挤去。正常的如粮赋、粮赋附加捐、保安附加捐,……常有的如公债,不定期而照例无可避免的如驻防军借款、派粮、派捐、派夫役,以及摊派剿匪清乡子弹费,特殊的有钱人容易被照顾的如绑票勒索、明火抢掠,总而言之,一年收入用之于“神”的若需一元,用之于“人”的至少得有二十元。家中收入多,特有的出项也特别多。
  世界既然老在变,变来变去,轮到乡下人还只是出钱。这一家之长的滕长顺就明白这个道理。钱出来出去,世界似乎还并未变好,所以就推为“气运”。乡下人照例凡是到不能解决无可奈何时,差不多都那么用“气运”来解释它,增加一点忍耐,一点对不公平待遇和不幸来临的适应性,并在万一中留下点希望。天下不太平既是“气运”,这道理滕长顺已看得明白,因此父子母女一家人,还是好好的把日子过下去。亏得是人多手多,地面出产多,几只“水上漂”又从不失事,所以在一乡还依然称“财主”。世界虽在变,这一家应当进行的种种事情,无不照常举办,婚丧庆吊,年终对神的还愿,以及儿婚女嫁的应用东东西西,都准备的齐齐全全。
  明白世界在变,且用气运来解释这在变动中临到本人必然的忧患,勉强活下去的,另外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在枫木坳上坐坳守祠堂,关心“新生活”快要来到本地,想去报告滕长顺一声的老水手。这个人的身世如一个故事,简单而不平凡,命运恰与陆地生根的滕长顺两相对照。年青时也吃水上饭,娶妻生子后,有两只船作家当,因此自己弄一条,雇请他人代弄一条在沅水流域装载货物,上下往来。看看事业刚顺手,大儿子到了十二岁,快可以成为一个帮手前途大有发展时,灾星忽然临门,用一只看不见的大手,不拘老少,一把捞住了。为了一个西瓜,母子三人在两天内全害霍乱病死掉了,正如同此后还有“故事”,却特意把个老当家的单独留下。这个人看看灾星落到头上来了,无可奈何,于是卖了一只船,调换大小三副棺木,把母子三人打发落了土。自己依然勉强支撑,用“气运”排遣,划那条船在沅水中行驶。当初尚以为自己年纪只四十多一点,命运若转好,还很可以凭精力重新于出一份家业来。但祸不单行,妇人儿子死后不到三个月,剩下那只船满载桐油烟草驶下常德府,船到沅水中部青浪滩,出了事,在大石上一磕成两段,眼睛睁睁的看到所有货物全落了水,被急浪打散了。这个人空捞着一匹桨,又急又气,浮沉了十余里方拢岸。到得岸上后,才知道,不仅船货两失,押货的商人也被水淹死了,八个水手还有两个失了踪。这一来,真正是一点老根子都完了。装货油号上的大老板,虽认为行船走马三分险,事不在人在乎天,船只失事实只是气运不好,对于一切损失并不在意。还答应另外借给他三百吊钱,买一只小点的旧船,做水上人,找水上饭吃,慢慢的再图扳本。可是一连经过这两次打击,这个人自己倒信任不过自己,觉得一切都完了,再干也不会有什么好处了。因此同别的失意人一样,只打量向远方跑。过不多久,沅水流域就再也见不着这个水手,谁也不知道他的去处。渐渐的冬去春来,四时交替,吕家坪的人自然都忘记这么一个人了。
  大约经过了十五年光景,这个人才又忽然出现于吕家坪。
  初回来时,年纪较青的本地人全不认识,只四十岁以上的人提起时才记得起。对于这个人,老同乡一望而知这十余年来在外面生活是不甚得意的。头发业已花白,一只手似乎扭坏了,转动不怎么灵便,面貌萎悴,衣服有点拖拖沓沓,背上的包袱小小的,分量也轻轻的。回到乡下来的意思,原来是想向同乡告个帮,做一个会,集五百吊钱,再打一只船,来水上和二三十岁小伙子挣饭吃。照当地习惯,大家对于这个会都乐意帮忙,正在河街上一个船总家集款时,事情被滕长顺知道了。滕长顺原来和他同样驾船吃水上饭,现在看看这个远房老宗兄铩羽回来,象是已经倦于风浪,想要歇歇的样子。人既无儿无女,无可依靠,年纪又将近六十,因此向他提议:“老大爷,我看你做水鸭子也实在够累了,年纪不少了,一把骨头不管放到哪里去,都不大好。倒不如歇下来,爽性到我家里去住,粗茶淡饭总有一口。世界成天还在变,我们都不中用了,水面上那些事让你侄儿他们去干好。既有了他们,我们乐得轻轻松松吃一口酸菜汤泡饭。你只管到我那里去祝我要你去住,同自己家里一样,不会多你的。”
  老水手眯着小眼睛看定了长顺,摇摇那只扭坏了的臂膊,叹一口气,笑将起来。又点点头,心想“你说一样就一样”,因此承认长顺的善意提议,当天就背了那个小小包袱,和长顺回到萝卜溪的橘子园。
  住下来虽说作客,乡下人照例闲不得手,遇事总帮忙。而且为人见事多,经验足,会喝杯烧酒,性情极随和,一家大小都对这个人很好,把他当亲叔叔一般看待,说来尚称相安。
  过了两年,一家人已成习惯后,这个老水手却总象是不能习惯。这样寄居下去可不成,人老心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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