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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骗你-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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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莫名其妙地喜欢那位饿牢,似乎他是位英雄。待他回村,我已长成了吃饭狼吞虎咽的少年。他说起自己狱中
吃饭绝招,我已心领神会:头碗盛得太多,等吃完了,想再添碗,饭桶早空了。

    我少年时必须飞快地吃饭。每天凌晨,我得自己热好隔夜剩饭,稀里哗啦地扒两碗,背上书包去很远的中学读
书。吃饭慢了,准会迟到。中餐是没得吃的,饿着肚皮在校园里闲逛。当时倘若知道原始人有采食山果、鼓腹而游
的福气,肯定羡慕得要命。放学路上,只要看见沿途农舍的炊烟,胃里就翻江倒海。跑回家,晚饭往往还没做好。
爸爸妈妈多半还在田里干活。只有等到大人收工回家,饭菜才上桌。我早已饿得口水直流,却还不敢抢着去盛饭。
我要是动手太快,奶奶准会嚷道:喉咙里长手了?做事的都没端碗!最后饭终于端在手里了,我就埋头大嚼,嘴里
吧叽吧叽地响。感觉就像潜泳,闷在水里不换气。

    中年渐近,我很多脾性都改了。可吃饭太快的毛病,就是变不了。人们慢慢都优雅斯文起来,我吃饭却依然把
碗筷弄得哐当响。也不管是同朋友们在排档里吆五喝六,还是在高级酒店里应酬。饭菜合口,风卷残云,此属情不
自禁。胃口不好,硬塞两碗,为的是要活命。我信奉人是铁饭是钢,若是不想吃饭,更怕咀嚼太久、难以下咽,干
脆囫囵而吞,反而吃得更快。前年我在北京修改小说,呆了二十几天。出版社的朋友隔三岔五陪我吃饭,他们见识
了我的饕餮之相,大概只是嘴上不好说。过了不久,这些朋友来到长沙,我请他们吃顿便饭。我尽量克制着,但三
碗饭还是很快就落了肚。依我老家规矩,陪客吃饭,主人得最后放下碗筷。所以,我只得歉意说:不好意思,我吃
饭就是太快。有位朋友笑道:我在北京就发现了,你饭量好,吃得又快。我便自嘲:我长期失眠,还真搭帮胃口好,
不然小命早没了。

    爱吃的人,多半喜欢自己炒菜。我兴趣来了,也好操勺。说不上厨艺,合着自己口味就行。好多次,我刚炒好
几碟自己爱吃的菜,朋友电话来了,说有饭局,车已在楼下等着。此种无奈,嘴上说不出。我便说,行啊行啊,稍
等两分钟!顷刻之间,我居然可以吞下两三碗饭。然后嘴巴一抹,一脸鲜光地下楼去。待上了桌,我就少有的斯文,
只拈些蔬菜尝尝,慢慢地喝点儿酸奶。席上再多的山珍海味,我不遗憾。

    很多人得意自己的高贵血统,会唱几句东北二人转就硬说他原本姓爱新觉罗。我家世代务农,祖上出过秀才却
终未及第。我骨子里永远是个农民。只要听谁贬损别人农民,我就觉得可笑。中国城里人上溯两三代,哪个不是农
民?有些人刚把草鞋换皮鞋,脚趾甲上的泥锈尚未褪尽,立即就觉得自己高贵了。一听说谁要求公平、公正或平等,
就嘘声道:农民意识!似乎让少数人大发横财,别的人衣食无着,就是其他什么高级意识了。

    今年清明,我回乡扫墓,围着奶奶坟茔绕行数匝。记得当年我还很小,奶奶已经很老,牙齿早脱落了,嘴唇总
是不停地动着。我老问:奶奶,你吃什么?奶奶回道:吃亏!奶奶说这话时,正迈着三寸金莲,摇摇晃晃,满屋子
忙碌。老家说的吃亏,就是吃苦。奶奶这辈子只吃过苦,好日子没挨过边。焚香过后,爸爸说,奶奶的坟正朝着长
沙方向,她老人家天天望着你哩!我缄默无语,但闻松风过耳,乌雀乱啼。如今奶奶的儿孙们总算可以细嚼慢咽了,
可我大口吃饭的习惯总改不了。

    野食小时候,在乡下,什么东西都好吃。西瓜、柑橘、梨子、桃子就不用说了,就连篱笆边的刺蕻子、山上的
野草莓、屋前屋后的桑椹,吃起来都那么有滋有味。春上,从田垅里走过,见四处无人,随手掐根油菜蕻子,剥了
皮,往嘴里一塞,嚼着吱嘎吱嘎响,清甜清甜。生蚕豆的味道也不错,得摘嫩的,吃起来满嘴清香。

    这些吃食,多半靠偷。我们像群饥饿的野兽,成天在村前村后闲荡,见着能进口的就馋。秋冬之际偷甘蔗吃,
很有些浪漫。溆水河绕村而过,临河的沙地里,甘蔗田连绵不绝。似乎每天早晨都降霜,或是严雾锁天。越是经霜,
甘蔗越甜。往往要等到午后,太阳晒干了甘蔗叶上的水珠,小野兽们就出窠了。我们一路还唱着歌,吹着口哨,打
着啊嗬,朝甘蔗地呼啸而去。甘蔗都有人看守的,我们总有办法骗过那些大人。正是朔风天,风声是最好的掩护。
我们在甘蔗林里钻一会儿,就停下来,听听动静,再往前潜行。到了甘蔗林最深处,我们才会坐下来。扳甘蔗也有
技巧,得尽量躬下腰,用脚踩着甘蔗根部,闷在土里用劲儿,不然就会发出脆脆的响声。看甘蔗的人总是尖着耳朵
听响声的。扳下甘蔗,也不削皮,就嚼将起来。甘蔗甜得简直叫人脑门子发晕。不一会儿,我们嘴角和双颊就都黑
乎乎了。忽然听得脚步声,有人来了。张惶四顾,原来是风。动作快的,已逃了几步,只得回来,仍旧坐下,很不
好意思。谁都想证明自己是勇敢的。我们根本没有把自己当小偷,完全似电影里见到的那些英勇的抗日战士,潜伏
在漫漫无边的青纱帐里。但是,真的有人来了,我们还是要逃。甘蔗地里逃跑,也有决窍。双手往袖筒里笼着,抱
着头,护住耳朵和脸,低头躬腰,飞跑。不然,甘蔗叶会把脸割得稀巴烂。

    晚上,我们哪怕玩迷藏、打仗,意兴未了,又会想到去偷点儿什么吃。有个秋夜,我们商量去偷谁家的梨。家
乡有种梨,个儿大,麻皮,熟得晚。村里人叫它半斤梨,是说它大。霜后的半斤梨,皮儿透着暗红,好吃得很。家
里种着半斤梨的,都争着说去偷自家的。蔡伢儿是个结巴,他家是城里下放来的。蔡伢儿说话,须得使劲跺脚,跺
一下,嘴里嘣出一个字。他若是靠墙站着,就把屁股往墙上使劲儿扳,扳一下,一个字。蔡伢儿又是跺脚,又是拍
屁股,硬说他姑妈家的半斤梨最好吃,树长在围墙边,好偷!我们便同意去偷蔡伢儿姑妈家的梨。我们从小就知道
那棵大梨树,似乎它比我们所有人的岁数都大。那梨树倚墙而栽,树下是个茅坑,顶上盖的是稻草。这茅坑门朝墙
外,供过路人用的。蔡伢儿说他最熟悉那棵梨树,年年爬着的,硬要自己上树。我们就在下面望风。眼看着蔡伢儿
爬上树了,刚要伸手摘梨,忽听得墙内有人喊:有人偷梨!蔡伢儿慌了,砰地一声,摔了下来。望风的野小子们哪
顾得了蔡伢儿死活,立即作鸟兽散。次日清晨,我还赖在床上,就听大人们高声说笑,才知道昨夜蔡伢儿可惨了。
他摔下时穿透了茅坑的稻草屋顶,跌进了粪池里。可怜他连鞋都顾不上要了,往路边的小溪里蹲了几下,跑回了家。

    毛婆的爷爷是个鸭倌。晚上,我们都喜欢去鸭棚睡。床太小,五六个小孩儿就横着睡。清早捡鸭蛋,就偷它一
两个。我们用个小陶罐,把这些鸭蛋埋在一个同伴家的菜地里。等聚满了一罐鸭蛋,我们就去打牙祭。又是蔡伢儿
跺脚拍手地说,到我家去,明天我爸爸妈妈会去赶场。蔡伢儿家最僻静,靠着山。我们每人从家里偷了把米,神神
秘秘地去了蔡伢儿家。正是夏天,山上长着很多野葱,那是炒鸭蛋的上好佐料。我们动作飞快,很快就做好了饭菜。
但是没有器皿盛饭,蔡伢儿家的饭篓让剩饭占着。有人就说,把饭装在饭篓里没事的,我们只吃热饭,吃到凉处,
就不吃了。蔡伢儿本来不想答应,歪着头想想,只得点了头。再没别的菜,就只一脸盆野葱炒鸭蛋,吃得我们满头
大汗。眼看着篓里的饭矮下去,蔡伢儿就不停地拿手去摸,结结巴巴地说,还还还热,还还可可以吃。一个个小肚
子都撑得像青蛙了,蔡伢儿又去摸摸篓里的饭,忙舞手说,好好了,到凉凉凉处了。坏小子们便打着饱嗝,涮锅洗
碗,很是利索。谁也不敢偷懒,生怕蔡伢儿爸爸妈妈回来撞见了。厨房收拾干净了,我们就使劲儿擦嘴巴,你望望
我,我望望你,怕嘴角留下油星子。刚忙乎完,蔡伢儿的爸爸妈妈回来了。蔡伢儿妈妈望了眼满屋子的野小子,立
即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她径直去了厨房,高声喊道,饭怎么只剩这么一点儿了?蔡伢儿顿时一脸铁青。我们一哄而
出,逃之夭夭。我们的聚餐再次成为大人们的笑谈。蔡伢儿妈妈哭笑不得,说,我那儿子,就是傻!六月天,上面
热饭一盖,下面饭不也热了?他还说让大家吃到凉饭就不吃了!

    只怕二十多年没见过蔡伢儿了。听说他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傻乎乎了,做点儿小生意,很精明,但仍结巴,同人
家谈生意,别人比他自己还着急。

    /* 21 */

    第七辑 想念一所房子油糊辣子葱姜蒜

    油糊辣子葱姜蒜葱姜蒜世人都是识得的,油糊辣子却是敝乡独有的风味。干红辣子,切成小段,伴以素油,文
火焙炒。眼见得辣子香脆了,倒入擂钵捣碎。擂钵需是土陶的,擂棰得用硬木的。陈年老擂钵擂出的油糊辣子,口
感更好。做油糊辣子很有讲究,须焙炒得法,脆而不焦。擂时得使暗劲儿,捣得越碎越好。上好的油糊辣子,多淋
些素油,黏稠红亮,见着就馋人。敝乡口味重,不论小炒凉拌,少不了放油糊辣子。逢年过节,十几个碗碟上桌,
满堂红光。单放辣子还不够,葱姜蒜也是少不得的。

    敝乡好吃狗肉,我做的小炒狗肉,很得朋友赞许。这朋友应是南方人,不是湖南蛮子,也离不得云贵川鄂。我
炒菜没跟过师傅,全凭自己悟性。欲具此等悟性,首先是得好吃。喜欢操勺下厨的,多半属饕餮之徒。小炒狗肉,
最好选带皮肉,切成小丁,先滚水过了,去血除腥。再将素油烧老,入锅爆炒。炒至七成熟,淋白酒少许,佐以香
桂,盖了锅子,拿文火去焖。火候到了,放入葱段、姜丝、油糊辣子,飞快起锅。若有花椒嫩叶放些进去,香味更
浓。花椒叶难得碰上,摘老柑橘叶切丝亦可充之。

    我别样得意之作是炒水鸭,手法大抵同上,只是不放椒叶或橘叶,生蒜籽却断不可少。倘若拿黄豆炒水鸭,这
道菜就更绝了。先将黄豆炒得酥脆喷香备用,待鸭子火候刚好,混入拌匀,稍稍一焖,加上油糊辣子葱姜蒜,即可
盛盘。我在北京吃全聚德烤鸭,总喜欢把甜面酱换成辣椒油,叫人大惑不解。胃是自己的水土养成的,真没办法。

    因为口味重,敝乡父老吃饭,少有不大汗淋漓的。乡村文化有些凝滞,大家遇着同样场景,都会说同样的话,
代代如此。比方下了太阳雨,总有人会说:边出日头边落雨,皇帝老儿嫁满女。遇着别人吃饭流汗,有人就会说:
牛变的,辛苦命。因为牛鼻尖上的汗总是不干的。乡下谁又不是辛苦人呢?我做了几十年的城里人,如今吃饭弄不
好就汗流浃背,自然是个辛苦命。

    夫人虽是湖南人,却自小生长在粤桂,口味清淡。她老是笑话我,说我炒菜的绝招就是油糊辣子葱姜蒜,但凡
辛辣刺激的佐料,尽数放齐。她居然还无限上纲,说我的写作亦是如此,辛辣得要命,还不怕刺激人。我却自嘲道
:在下勺中几味,祛邪驱毒,通气醒脑,好比医家猛药。

    几个真实故事北方农民想像毛主席的日常生活是这样的:毛主席天天坐在天安门城楼上晒太阳,江青就在城楼
上架了纺车纺棉花。毛主席抽屉里的麻花糖一年四季不断,江青每天纺的棉花比农村妇女多远了。人家手艺好,不
然毛主席看得上?我这是从别人书里看到的。

    我自小长在南方乡下,耳闻目睹很多好玩的故事。都是真实的,都有南方特色。稍加梳理,忍俊不禁;静而思
之,大义存焉。

    土改时,驻村工作队都是北方人。北方话南方人听不明白,很多话又是从没听说过的官话,故而误会多多。敝
乡称北方干部讲的话为解放话,而这解放话又被引伸为空话、大话、套话。这都是后话。单说土改时,有回开会,
工作队长操着北方话,字正腔圆:大家回去都要找差距,明天准备发言。“差距”和“发言”,老百姓就是闻所未
闻的。只知那纺车上纺缍中间那根生铁做的轴,叫车株,南方话读作“差距”。这就不明白了,明天开会带车株去
干什么?“发言”大家都听成了“发盐”,那会儿盐正紧缺。共产党说自己是来帮穷人闹翻身的,一点儿不假,开
会还要发盐。次日,去开会的农民手里都拿着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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