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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等待着恰当的时机来临,就像对弈最终缺车少卒的残棋,生死依存但又毫不退让。
十六 誓言
在元凰事后的记忆里,荒山上的生活即便剔除了那个虚幻夜晚,也可能是他登基以来最为舒心的时日。没有了皇宫中的前呼后拥,没有了大殿上的颐指气使,身边人却依旧关照重视着他,好像这就是天底下最为自然之事。郢书一得方便就跟随在他左右,常被他善意的调侃窘红了脸;竹水琉面上不苟言笑似乎对他颇有敌意,却在他食难下咽的那几天里熬好浓稠的米汤端进他的房间;即便是不肯同他讲话的北辰胤,再是气恨恼怒,也终究放不下他自生自灭。恍恍惚惚间,元凰又想起未知身世秘密的那段日子,所有人都还在,所有人也都还对他好。
颈上的指痕被众人心照不宣地当作是他一贯倨傲态度的应得惩罚,并没有引起更多的议论猜测。元凰起初希望这丢人的扼痕能够尽早褪去,待到指印浅淡之后,却又对着菱镜生出一股难以言表的惆怅心绪。他觉得自己正在失去那个夜晚在他身上残留下的唯一见证,从而也被无情剥夺了日后凭吊回味的权力。可惜再深的伤口也有愈合的时候,正如美好的日子总有尽头。等脖子上的指痕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元凰也便同北辰胤一道迎来了筹划已久的出山复国。
这一战志在必得,夜鸮部队倾巢而出,只留下郢书暂时移居别处,由竹水琉带人保护。北辰胤召集众人计划完毕,下令翌日清晨起寨行军,目光在书房四壁转了又转,落到坐在最靠门边位置的元凰身上:〃凰儿,如此安排,你觉得如何?〃
〃甚好。〃元凰简单答道,他同北辰胤私下里虽数十日不曾交谈,在外人面前却不约而同地做出一番无事姿态:〃一切全凭父亲安排,孩儿只有一事相请到皇城以后,我要同北辰凤先单独决斗,旁人不得插手。〃
〃皇上〃,北辰胤还未回答,神堪鬼斋已经开口规劝:〃为天下之主非是逞匹夫之勇。届时北辰凤先已成强弩之末,庶人亦得诛之,皇上又何必以身犯险。〃
〃若非如此,便算不得是我的江山。〃元凰坚持道,看见一旁夜鸮统领野胡儿不以为然的表情,知道在他心中自己不过个是狐假虎威的绣花枕头。他话语略一凝滞,方才的慷慨激昂转眼消去大半:〃孩儿并非妄自尊大皇位是借父亲之手夺回,我片刻不敢忘记。然而同凤先决斗一事,孩儿自有考虑。〃
〃咦,你我父子同心,何分彼此。〃北辰胤一挥手,似乎责怪元凰太过见外他将心结隐藏得很深,莫说一众外人,便是元凰也看不出端倪:〃凤先那里就依你的意思。众人各自回房休息吧。〃
若是以往议事,元凰总会有意无意地慢一步动作,好在大家离开之后同北辰胤单独相处。很多时候他并没有隐秘的话要说,翻来覆去无非是一句〃我回房去了〃,总觉得若是特意留下说给北辰胤听,话语便自动多添了一层含义。这种人所不察的小伎俩令他沾沾自喜,乐此不疲,如今却因二人之间的难堪气氛而被迫中断。他在一片〃属下告退〃声中站起身来,向北辰胤潦草做了个请安动作,又轻嗫一句〃我走了〃,也不管另一个人是否看到听到,转身推门而出。山中入冬的风趁开门间隙调皮钻进他的领口,让他嗅出久违了的草叶凋零的萧索味道。他下意识地缩起脖子,打了个冷战,加快脚步往房间赶去,没有留意到背后北辰胤已经伸手取下架上的翻毛大氅抖开,见他离开之后才又将大氅随意折好,丢回架上。
元凰进了房间紧闭起门窗,回过身来便一眼望见桌上正中整齐迭放着一件宝蓝底色,宝相花纹织银缎的琵琶襟马褂,旁边还有套淡灰袍服,印着团寿纹暗花;另有一条镶着银蓝衮边的软毛里子披风,是他最喜欢的紫貂皮料。北嵎国人多喜骑射,男子常着马褂,便是皇族也不例外。然而马褂样式繁复不一而足,宫中出入皆有定制,较之民间讲究许多。通常皇室礼服为对襟,常服为大襟,出外行装则多为琵琶襟,到了冬日严寒,性喜炫耀王侯人家便会穿着翻毛马褂以示富贵。北嵎建国之初为了昭示公侯等级,还曾有亲王、郡王而外,不准服用黑狐的规矩。元凰离宫时候穿着一件暗青底色的大襟夹衣,现下已过立冬将至小雪,这样单薄的衣服自是穿不得了。他本来只想随便找件厚实衣裳将就一番,不料北辰胤竟替他备好了外出行头即便衣物是下人制成,也总归出自北辰胤的授意,否则怎能将他的习惯喜好猜测得如此精准,简直比内务府专司绘服的画师更能揣摩上意。元凰默不作声地将衣物换上,在屋内走了几圈,觉得剪裁得当正合身量,于是又换回原来装束,把新衣仍旧迭好摆在桌上,好像民间小孩过年一样,眼巴巴地等到初一清早才肯换上新装讨个吉利。他在桌边坐了一会儿,忍不住探手去摸披风里侧的紫貂皮毛,觉得不如他幼时最为得意的那块白狐皮领蓬松,却是更为绵密厚重,要说白狐皮像盆清水柔顺通透,紫貂皮便是盏浓汤飘香暖胃。元凰回想起那天晚上,心里头没有后悔,只觉得世上再没有人像北辰胤对他那么好,也再没有人像北辰胤对他那么坏。
翌日清晨,夜鸮部队准时集结整装待发。元凰看见郢书的房门紧闭,知道他碍于身份不能前来送行,记起几天以来郢书极力掩饰的闷闷不乐,不由替他感到难受元凰总以为郢书对北辰胤的感情,相较于下属的惟命是从反而更像是孩子对父亲的推崇依赖,他常常讽刺地觉得北辰胤起初想要造就一个酷似北辰元凰的郢书,现如今却只怕是更想要一个模仿郢书的北辰元凰。
竹水琉一路跟着队伍行至皇陵江畔,站在水边同主人话别。元凰隐约听北辰胤提过她不会随入皇城,以为这是北辰胤为长远打算,在暗处埋下的又一伏兵。他远远站着,看见竹水琉的七彩霞衣被江风撩起,好像印上天际的流动霓虹,冉冉而生。他又见到竹水琉低下头去,双手紧贴着身体,肩膀微微颤抖着,好像江边芦苇丛中受惊的水禽…虽然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他却也能猜到竹水琉必然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暗想这个女子对北辰胤倒是用情至深,若换作是他要与北辰胤再不相见,不知道会不会同样痛哭流涕。想到此处元凰心念一转,立刻觉得这种假设永无实现的可能。自荒山重逢的那一刻起他已下定决心,从今往后同北辰胤只有死别,再无生离。只要他们都还活着一天,就要北辰胤在身旁陪他一天;若他先行身死,便在奈何桥头等到那人转世投胎;若北辰胤先弃他而去,他便毁坟拆房,搅得那人不得安宁夜夜入梦。元凰觉得这样的想法天经地义,既然他们都是彼此最为重要之人,不管怀抱着怎样的感情,相守相伴都是理所应当。这时候他见竹水琉深深一礼,抬起头来,意外地发现她脸上只挂着清风一样的温暖微笑,居然没有泪痕。
那天竹水琉目送他们离开,元凰回眸去看,觉得纵然是身负武功的江湖侠女,茕茕孑立的身影也依旧显出单薄。他跟随北辰胤走了很远之后,又忍不住回过头去,还能看到竹水琉固执地站在刚才分别的地方,周身彩衣凝聚成一个鲜明斑斓的小点,像是寒风里瑟瑟摇曳的最后一朵荻花,抱紧枝头不肯飘落。元凰同北辰胤都走在队伍最前,从竹水琉的角度一定已经看不见他们,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要站在那里,莫非以为北辰胤还会留恋地再三回望。
那是元凰最后一次见到倸剑竹水琉,多年之后他已渐渐记不清她的样貌情态,仅知道她肤发霜白盛雪,却偏喜欢穿着一身眩丽霓裳。他关于竹水琉的所有回忆都静止在昔年皇陵江畔的浩淼烟水之中,记得那一日里蒹葭苍茫,白露未晞,江水湍急地卷过遍布卵石的黄褐色浅谈,难以行舟。拍岸涛声里有一道翩然欲舞的彩色身影独立水湄,踯躅再三,不忍离去。他想过要告诉那天不曾回头的北辰胤,其实竹水琉一直都在背后默默望他,数次犹豫之后还是没有开口。他有时候觉得北辰胤一定是知道的,有时候又觉得北辰胤知道与否并不重要那个执着寡言的雪发女子爱得太深太久,以至于最后的结局都已变得无关紧要。
前往边关的旅途比想象中更为顺利,仅得五日便已抵边境城池。北嵎军队调度向来只认军令不认将领,北辰胤在朝之时曾多次上奏请求更改,如今却正给夜鸮部队可趁之机。神堪鬼斋通晓天时,算到不日之内便有夜雾,命人趁着浓重雾气盗走三军令牌,将边关大部守军调离出营,待北辰望觉察有异,只剩下副将萧宇同数名亲兵在他左右。他心知大势已去,仍是处变不惊,低声命令萧宇站在原地不动,等着敌人现身相见。他早料到来者非同小可,但在真正见到北辰胤的时候还是流露出细微的惊讶神情,随后舒展开眉宇,好像卸下了心头重负:〃果然是你。〃
〃大哥〃,北辰胤迟疑片刻,还是出声唤他:〃久见了。〃
北辰胤同北辰望虽称不上亲厚,却至少不如对北辰禹这般处处提防。北辰望身为长子,从小就对北辰胤颇为照顾,伯英仲远年少时候亦曾同北辰胤一道狩猎赛马。若没有元凰登基后的一连串事件,两人可算得兄友弟恭。然而如今皇城已经数度地覆天翻,元凰曾赐死伯英,北辰望也率部逼杀过北辰胤,这其中的是非恩怨无以清算,到头来只剩了成王败寇。北辰望见到紧随在北辰胤身后的元凰,开始明白事情始末,他悲哀地摇摇头,无奈叹道:〃北嵎皇位既然传给了二弟,就合该是二弟的,任他人有天大的本事也坐不得。这是最简单的道理,你怎就不明白。〃
〃二哥在位之时,我虽不能服气,却从无篡位的打算。这一点,大哥你当是知晓的。〃北辰胤沉默片刻回应道:〃但二哥以后,帝位理当由元凰继承。北辰凤先一介游方艺人,来历不明,又如何登堂入室,为天下表率?〃
北辰望还要再辩,忽然醒悟似的怔了一下,随即掐住话头苦笑起来,反接上北辰胤最先的问候:〃我们也不算久见,距上次大殿交手,不过数月而已。〃他又自嘲地笑笑:〃几十年里你我都未能说服对方,想要靠这短短数月更改,怕是不能够了。〃他说完瞥见萧宇面上已萌退意,心知他对北辰胤素来敬畏,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挥手让他连同几名亲军一道退下:〃这是我们兄弟间的事,你们退下。〃
若是将北辰胤换在北辰望的位置,他定会毫不犹豫斩下萧宇首级,再命令剩余部将拼死一战。北辰望却宅心仁厚,觉得萧宇罪不至死,不愿累及无辜。他们兄弟两个都是自幼长在皇家,又都不曾被立为太子,可是一个忠直儒谨,一个性傲难驯,个性有如天渊之别,行事自然也就泾渭分明。北辰望安于守成,只想维护皇室清明正统;北辰胤则抱定雄心壮志,为了北嵎壮大繁荣不择手段;今日兵刃互见兄弟相残,初时只叹造化弄人,细忖之下却又是命里注定。
北辰胤见北辰望屏退随从,明白他已决意死战报国。他于是向元凰微微侧首,在外人面前贯以臣子自居,沉声请道:〃皇上也带人退到三里之外吧。〃
元凰知道北辰望远非北辰胤的敌手,答应一声率部退开。北辰望铮然拔剑在手,剑尖沾上雾气,凝结出细小晶莹的水珠。他望定北辰胤,哑声喟道:〃先皇在时,常道世上最可哀之事无过手足相煎,最可愤之事无过自乱国纲。如今我究竟要对几个北辰氏族人挥剑,才能做得一个忠臣!〃
他说完不等北辰胤的回答,身形甫动,剑势上挑劈空坠下。北辰胤眼见长剑迎面而来,略微偏移一下身形,居然仍旧站定不动。北辰望疑惑之下不及收手,削铁如泥的利器斩落在北辰胤的右肩,颈侧的琵琶骨应招而断,霎时血如泉涌。北辰胤闷哼一声咬紧牙关,借着脚下力气向后倏然而退。北辰望惊愕地立在原地,忘了拔剑,嵌进北辰胤身体的长剑便以一种流畅无碍的姿态,好似丝缎一样顺着他的动作缓缓抽离,最终带着逼人癫狂的艳丽猩红,安静垂落在北辰望的手边。
〃你。。。。。。〃
北辰胤无声退到不远处,撕下衣角暂时包裹住伤口,浓雾里看不清他的脸色,似乎确然苍白了几分:〃大哥常说兄弟有如手足,这一剑敬你我兄弟之情。〃
〃哈。。。。。。哈哈〃,北辰望一愣之下,放声而笑:〃你害死皇子在先,鸩杀二弟在后,现在却来同我说什么手足之情。…我北辰望,没有你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