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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德堡坠入情网-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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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了年纪的人,的确不经意地随处就能迷蒙睡了,但同样地,丝毫轻微的声响也足以令他惊醒。老王也是这样既迟钝又敏感。    
    他喉里有口痰,想咳出来,偏就懒得动弹,被窝里挺暖和,缩着脖子,蜷起脚,觉得很舒泰。    
    隐约听到厨房里的脚步声,他可以马上联想到淑娴轻盈的身子,和明爽清晰的五官。    
    记得以前淑娴结两条小辫子,虽然该是跑来跑去跟眷村里孩子玩闹的年龄,但是生病的母亲把小人调教得早熟。就看她在井边洗衣,把袖子打开来搓,再翻出领口来,小小一双手在石板上揉来揉去,全神贯注理所当然的模样,让别人觉得怜爱,却也不知该上前讲些什么才恰当。    
    她也和其他的孩子一起去捡煤渣,挽只空篮子,兴致勃勃地经过他的水果摊。别的穷孩子眼盯着香蕉,头都扭不回去,她却不声不响,快步走过,两只小木屐不一样,登登登地跑在人前。    
    反而是在老王拿着水果送到她们母女那儿去的时候,总腼腆得不晓得该如何措词。老妇人起不了身,就叫淑娴送到门口。    
    老王这才结巴地开口:“很近嘛,就在隔壁。大家都逃难在外,相互照应,你别客气。”    
    淑娴经常一言不发地走在他后头,等到适当的时候,会轻轻地说:“谢谢!王叔叔。”然后阖上门扇。    
    门开了,淑娴捧着脸盆进来。    
    老王把那口痰咳出来。淑娴把脸盆搁在小几上,顺势摆好肥皂、牙刷。    
    然后低下身,把痰盂盖好,端在手上,返身再走出去。    
    淑娴从茅房回来先洗个手,剩饭加水煮的粥已经在炉上滚沸了,她赶忙把锅拿下来,就怕稀饭滚出来扑到煤球上又费事了。    
    淑娴把筷子搁在碗边。老王已经理好推车,扣了外套,走进厨房。    
    “一起吃吧!”老王望着淑娴别过身的背影。    
    “噢。”淑娴没有回头,“你先吧!要赶早市。”    
    老王没多讲,就着碗橱顶上摊着的小盘吃将起来。    
    淑娴靠在水槽边,拿着石头往薰黑的水壶上刮。    
    “吱——喳——”声音划破两人之间的寂静。    
    “淑娴。”老王放下筷子。    
    “什么事?”她回身,一脸惶惑。    
    “你上次提做洋裁的事我想很好。”老王再搁下碗。    
    “对啊!可是缝纫机实在太贵了,我们买不起啊!”淑娴放下石头,却没有走到老王身边的意思。    
    “我手上有些袁大头,不多,还可以拿去换台币。”老王停了一下:“我想,我想,把你和你妈以前住的那间房屋租出去,每个月增加点收入,也许很快就买得起啦。”    
    “那你批发来的水果和推车要放在哪儿?”淑娴的声音大了些。    
    “理理再说吧!”老王见她没反对就接着说:“你今天把房间收拾收拾,我请六十巷大婶的儿子写个红条。”他没揩嘴,有颗饭粒还粘在唇边。    
    “噢。”淑娴的调子很和缓,本想提醒他嘴角的饭粒,不知怎的就是说不出口。    
    没隔两天有人来看房子,淑娴懒得搭腔,因为她讨厌人挑剔这,嫌弃那。虽是幢简单的房屋,到底也留下她和母亲多年的记忆。    
    母亲带她逃出来的时候是坐船。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小说(中)煤球(2)

    淑娴朦胧中还记得在苏北家乡,月满时分螃蟹都从海岸爬上来,爬哟爬哟爬到街坊里,她和小朋友一块去捉,真可以装上满筐。    
    妈就说:“快把它们放了,乖!它们会想家,然后就死掉了,多可怜!”    
    淑娴爱问:“妈!螃蟹的家在哪里呢?”    
    母亲回答:“螃蟹的家在海里,放它们回去,下次妈带你坐船去找爸爸,就会经过螃蟹的家乡。”    
    父亲像是知识青年投笔从戎,在上海给他们弄了张票,匆匆送他们上船,口口声声:“我随部队马上来!马上来!”    
    船载她们离开故乡,驶向一处未知的命运。而父亲,从此她们再也没有他的音讯。    
    母亲的坟就在六张犁山上。清明的时候去过。    
    四月初,晴过了就雨。那天,还是有些微雨,淑娴突然发现阶前沟边的杂草出其不意抽长了一大截。淑娴跪在地上一根根地拔起草来,直到手酸了,恍惚像有个影子从身旁闪过,影子把草丛印深了,忽的又恢复了青绿。淑娴抬头,眼前昏暗,大概蹲久了头晕,也就顺势起身,心想要除就除个彻底,到房里拿了镰刀,便往后山上去。    
    山上的杂草满山遍野的恣意漫长,绿油油的一片。坟前的石碑还是当年老王背上去的,八年来,漆色斑剥了,石刻却还端正。    
    当时老王扛下了一切。她才十四岁,葬了母亲,老王就收留了她。    
    十九岁那年大婶来说亲:“你这丫头出落成姑娘了,王叔叔不好整天带你在身边,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别人会讲闲话。我看,你就嫁给你王叔叔吧!两个人就近互相照顾,好歹也是一个家。”    
    淑娴不知道这到底是谁的意思,自个心中本也没个打算,环顾大家都凄凄惨惨跟着苦日子搏斗,就不知是乱世还是命运,便嫁给了王叔叔。事后淑娴才想:大概这样妈才会安心。    
    一不当心,草梗划破了掌心,血急急地喷涌而出,赭红稠密成长圆的形状,四下流窜染红了掌心零乱的纹路,然后顺着指缝淌下去。    
    淑娴先是抽疼,望着苍白与鲜红交相晃荡,愕然间脑里一片空白,只感觉到一股强光活生生地,无法逃避地鞭笞着心头,强要她看见、嗅到;惊悸而且痛楚。    
    不知多久,血逐渐缓和下来,掌中低洼的地方尚有流动,凸起的那边凝结成块。    
    淘米的时候,手心碰到水,刺痛隐隐又复生了。淑娴用拳头量好了水,搁到炉上去。    
    淑娴吃饭老爱低着头,老王想告诉她房子租出去啦,番石榴上市啦,今天多卖了二十三块,就不知她对哪件有兴趣,讲出来两个人都可以笑几声,所以他还是依惯例扭开放在五斗橱上的收音机,一餐饭,就尽听别人歌吟或谈论,而他们就对坐着,感觉却遥远,远得像是一点关系也没有。    
    生活要是太规律了,就会变成习惯,而习惯就自然地支配着生活。像老王,习惯吃过饭之后,抱着他的金鸡饼干空桶,一面计算他的旧有,一面把当天十元、五元和一元的纸钞折进去,再扎好。五毛、两毛的铜板放进小洋铁罐里,再统统藏到床下的暗角。    
    然后检查拴在屋外的推车,用帆布罩上。到橱边察看竹篓里的存货,把过熟的香蕉挑出来,用刀细细地削掉透明晕黄的地方,拈一张草纸,搁在柜橱上,那是省给淑娴吃的。    
    收音机在唱平剧,老王坐在藤椅上摇头晃脑,全身舒展着,沉醉的模样倒使人羡慕起他简单、满足的人生观。    
    走近跟前,透过顶上三十烛光的灯泡,淑娴看清了原来老王已经呼呼入睡了。    
    她把手上的洗脚盆放近他脚边。    
    他的睡裤松松垮垮掩住七分腿;他的肚子不算顶大,可是坐下来就多了一圈,浮着的,就让人觉得多余得厉害,长袖卫生衣破了几个洞,可以看见灰色的皮肤上长着斑痕;老王不抽烟,双手也发黄,大概常露在外面推车、摆摊子的关系吧!    
    淑娴站了一会儿,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他。    
    老王啧啧嘴,晃过脸,幽然张开眼皮,翻翻眼珠子,想换个姿势睡过去,却恍惚间瞥到人影立在他的跟前。    
    “淑娴!”老王茫然地呼出声。    
    “快抹干净再睡。”淑娴转过脸去。    
    “噢!好。”他答应着,晃摆脚丫去够地面上踢落的木屐。    
    淑娴把肥皂递给他,反身走到厨房去。她在那里用清水抹面、揉脚,从半掩的窗框间,不经意地望见隔邻的旧屋,居然亮着灯。    
    这夜老王睡觉没有打鼾,淑娴觉得寂静之中总缺少些什么。    
    她起了个大早,把炉子从厨房抬出去,用枯枝及干叶扎成圈圈先放进炉肚里,再搬一个新煤球过来,燃起火柴,就在炉门底点上报纸。    
    用竹扇使力摇几下,烟火就大口大口地张扬开来。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小说(中)煤球(3)

    然后是噼噼啪啪的声响,成串火星争先恐后地挣脱出来。    
    煤球终于点燃了,热情的火舌放肆着舔吮挑逗它,最后煤球赤身炽烈,熊熊火焰,滚滚升起。    
    她回过头去拿火钳子。    
    返身出来,看见有人站在火边。    
    那人套件夹克,手插在卡其布裤袋里,浓密的头发像未梳理,随着风的脚步忽儿东忽儿西,翻呀翻的却看不到底。    
    淑娴迟疑一下,心想:“这是我的煤球,害怕什么?”    
    她走到炉边,头也没抬,就张开钳子,伸了进去。    
    “我来帮忙好吗?”那人先开腔,声音很细致。    
    她抬起眼,望见他些微害羞的神态,虽有几分傻气,却是动人的。淑娴无法说出对他的感觉,只直觉地说:“我自己会。”但是钳子却停在半空中。    
    “我是租你家房子的人。”他像是想自我介绍一番,又耽心辞不达意做了个注脚:“我是新来的房客。”    
    “噢!”淑娴应着,像是这个人理当存在,而无视于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我想跟你要杯水喝,因为我忘了储水。”他再说,这会儿讲出心底的话,反而极其坦然,像是淑娴就该欠他一样。    
    “嗯。好。”淑娴这才正视他。    
    他抓抓头,面上有宽慰的笑容和不自禁的欢喜,淑娴觉得这人表情真多,叫人忙于应付。    
    他伸手去拿淑娴的钳子,自然地说:“来,我来帮你。”    
    淑娴赶忙放手,她没有遇见过这样坚持的人,也就顺其自然地让他忙了。    
    他张开火钳,把它一寸一寸地插进孔里,下面的焰火尽兴地吞吐,起起伏伏像急促不规则的呼吸,煤球已整个浸在灼热的温度中,粒粒相连的碳屑都饱满着,每个隙缝里都在燃烧,青蓝的胴体吐露涨红的心蕊,它充塞着焦烫的激情,令人不敢正视。    
    男人把它提起,小心翼翼,全神贯注地把它安置好,才放回火钳。    
    “不轻噢!平日都是你拿?”他回头问。天没大亮,火焰印在他的腰际。    
    “噢!”淑娴像是吃了一惊,好像忘记这人是活生生的,还能对她讲话呢!    
    “我昨天还看到你在除草,你每天做好多事嘛!”他对她很感兴趣地观察着。    
    “噢!”她拘束了,不知该怎样回答。    
    “我可以喝水吗?”他指指小几上的水瓶。    
    “噢!”她猛想起他是来要口水的。赶忙上前,把水倒进铝杯里。    
    她交给他,不说什么。他接下水,一口饮尽。    
    “谢谢!”点点头,他把杯子还给她。    
    那个自称房客的人也没有道声再见,就退出房去,匆匆走开,留下淑娴拿只空杯站在那儿。    
    屋里老王早已醒来,听到淑娴细碎的足声,和一双陌生人的脚步。    
    早市生意忙,大婶探过头来问香蕉多少钱一斤,老王就手割下六根放进她篮里。    
    大婶连说不好意思,可也是眉开眼笑;“淑娴好吗?什么时候到我家坐坐呢?昨个我带老三、老四去萤桥听歌,很不错呢!下次请你们一道,老是拿水果不要钱真是不好意思哇!”    
    那天晚上老王带了淑娴去河边听歌,一人一杯清茶,还有花生什么的,老王看淑娴开心,就近又买了瓶太白酒,边看边喝真是畅快。    
    一路到家淑娴兴致勃勃,面孔在风里也红扑扑的,老王满腔陶醉,趁着酒意证明自己也是能使女人快乐的男人。    
    淑娴反应热络,倒让老王心虚了。妻子绷紧而充满弹性的身躯,老王有点不敢触摸。刚结婚老王就有罪恶感,到底淑娴是自己眼见着拉拔长大的,被凑合在一起,心里老有点那个;好在战乱嘛!大家都有了“国难妻”,别人都说两个人比一个好生活,也就这么凑合过来了。    
    老王战时受过伤,年纪又大,夫妻生活总是似有若无,幸亏那时离乱年头,每个人苦哈哈过日子,两肩扛张嘴,肚子填饱了才有得抱怨,老王猜想淑娴以前理家、读书不要她妈担心,现在做老婆也免他费神呐!生活该是这样苦乐交集,天大的事情本以为熬不下去了,但到头来还是顶了过去。    
    台湾的天气就这么怪,冬天里下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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