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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我们两人都步履沉重、无限疲惫地踱下楼梯。我发现我根本不想再看到父亲那个暮气沉沉的表情,而现在把他拖出来,对目前的困境不但毫无助益,反倒还要再多上一些心烦。
我没有问母亲的感受与想法是否和我相同,我也很泄气地没有勇气问。两只鸵鸟(不,再加上父亲这只超级大鸵鸟,应该是三只)当晚各自回自己房间睡了三个很心虚的觉。
我梦见小羊。她也是拿着一把铁锤,正在砰砰砰敲着我房间的门。我站在她的身后唤她:
“小羊!你听得见我么?我在这里啊!”
但是小羊头也不回,仍旧使劲地锤着房门。我顾虑到她的力气不够大,正想上前去帮她一把,突然,门整个被锤烂躺了下来,房间里另外有一个我,手足无措地怔在原地。小羊并没有打算进去,她啐了一口痰,很平静地说:
“他妈的阿非,你是懦夫。”
我正想绕到她面前解释,这一瞬间我瞥见了房间中的我自己,原来那么地像我无助的父亲。脸上的神情正好就是开着车跟踪弟弟、被弟弟痛骂脏话当时一模一样的神情,整个移转、定格在我的脸上。
从梦中惊醒,胸口汗湿了一整片。我偷偷拨了个电话给小羊,心想一听到她的声音就挂断。但是一直没有人接听。
我们的小窝现在也许只是一座爱的死城。
隔天早上,母亲找来公司的一个很有办法的股东来帮忙解决弟弟的事。那个男人了解了事情的全部之后,留下一句“包在我身上”,并意味深长地看了母亲一眼。没想到那个眼神也被我拦截到了。
傍晚,男人打来一个电话,说对方愿意接受五十万的价码,但是条件是弟弟回来后要亲自上他们家道歉。
母亲挂完电话之后,很兴奋地同我说这些事,并要求我去打探弟弟的行踪。我本想问母亲关于那个男人的事,但是话到嘴边终于还是只说了一半。
“母亲,那个男人是……”
母亲停顿了一下才会意过来,并没有接触我的眼神,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小羊,如果你还在的话,我马上就回来。
和母亲坦白了所有的事,休学了一年的我又重新回到台北念书。偿清了所有的债务之后,却一直找不着小羊了。
我一直幻想着也许有一天,小羊又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也许又在我的脸上啐一口痰,但是那没关系。可是直到我念完大学,小羊都没有再出现过。
大三那年,父亲在阁楼里开了门,同时放了一把火,然后上吊自杀。等我回家的时候,小阁楼已经又被恢复成原状,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记得小学的时候有一回四五个朋友相约去游泳,父亲开车送我们几个小毛头去。市立游泳池的水脏透了,磁砖还有许多裂缝,但是我们都异口同声地说谎。主要的原因是门票只要五块钱,可以省下点钱吃游泳池门口卖的甜不辣。另外,那里的救生员常常忙着在休息室摸女生的奶子,没有时间来管我们一次又一次自杀特攻队式的跳水游戏。
那一次冲完凉出来,几个人光着瘦弱的上身,身体也没擦干就蹲在门口的台阶上吃甜不辣,头发还不断地滴着水,阿早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干!你老爸开车好慢!我还没坐过这么慢的!”
许多年以后,我敢拿人头打赌阿早绝对忘了他曾经说过这样的一句没来由的话,像是在地上无故地吐口水一样。但是我记得,那时觉得父亲受了侮辱,于是在心里决定与阿早断交。
接下来,我没有再和阿早说过任何一句话。
原来是这样。当我和母亲坐在小阁楼上回忆着这些年发生过的事情,我问了一句:
“父亲他究竟想烧掉什么?”
母亲也不太明白。她说,他想烧的都烧掉了。
我查看着这个阁楼里的一切,突然就看到那只积满了灰尘的挂钟。我走过去,使劲地扯开挂钟门,就像以前我重复过上千次的动作一样。可是这次从里面迎面冲出来的气息,除了木料香气和樟脑丸的味道之外,还有很多很多的、关于父亲这些年在这座小阁楼里消耗掉的人生、腐败的青春、惊人的时间,都趁着开门的这个动作,从此一股脑儿地逃逸出这栋房子、逃逸出我们哀愁的生活,再逃逸进入永恒的失落中。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小说(下)海堤(1)
骆以军(台湾)
退潮以后,海堤斜坡下的水泥平台便堆叠着一球一球刺豚的尸体,有的难堪地缠绕在一团浸过黑色机油的鱼网上;有的四五只挨挤成一团,灰色的脊背、乳白的肚腹、怒目圆睁、发刺直竖,乍看直觉想起某类草丛中会黏住你衣服的刺钩浆果,待蹲在堤上细细地端详——又觉得那些死去的刺豚,鼓着腮翻着白眼的模样,挺像窝凑在一块的人的脸,有的睡眠不足,有的犹有不甘,有的慈眉善目,有的满面于思……各有各的表情。
孩子们会穿着黄色胶鞋,踢着那些刺豚尸体玩。走两步,踢一脚,像个头颅刮喽刮喽地滚,赶上几步,再踢一脚,还是刮喽刮喽地滚。最后总是一个偏斜,就从平台边落下海去,漂在积着黑油的水面上。
那年我十三岁,很多事情,以为已经到了尽头。我简直已经,已经太懂、太懂生命了嘛。常常在心底无声地大喊。像是一个房间的甬道,走到尽头,就是一面挂着一幅画的墙。看到了画,这一部分,对这一条甬道的迷惑、冒险、进入的欲望,应当是完成了吧。重新开始的话,应当是另一条甬道的事情了。那时是这样看待生命的。
港口的人性格明亮、开敞。你常常可以看见在海产店前街上,一群五六个少年拿鱼刀,追砍着前头一个满脸是血哀嚎着奔跑的落单的家伙。但是第二天,你又看见那些少年,穿着鲜艳的花衬衫,围着一辆电动机车,在码头空地上玩蛇形,跷勾链,阳光下亲爱的笑声,像没事一般。即使是一些浮晃在侧黯着脸细碎着声音的传言,例如渔会会计科里那个白脸的中年男人,那一阵的下午都请还在读小学的秀玉去看电影,人们阴阴闪闪的表情描绘着秀玉的妈妈带着她那些杀气腾腾的舅舅们找到中年男人的家里去,那阳光下的传言总是带着一些暧昧的笑意,不带恶意的,而是有些诧然、有些傻呵呵的意味。
几年后秀玉也许长得前凸后翘,在鱼市杀鱼的时候,面不改色用三字经操那些涎着脸调戏她的无聊少年。港口的光度不允许你去构想那样的画面:霉臭气味弥漫、遍地槟榔汁的黑暗戏院里,十岁的小秀玉汗潮着掌心捏着戏票票根,啜泣恐惧地任男人的手掌在她犹是小孩子的身躯上下移动。
那年我遇见了丁神父,光雾炫目的走廊尽头是他的画像;而另一个甬道里则是线条单薄、表情模糊的小赵老师,她牵着我的手,在海堤上走着。愈走线条愈淡,然后就消失了。我那时以为神父的甬道我已走到尽头,已经停格在一个完成了意义的画面上;而小赵老师的甬道却是蒙昧不清地持续移动,应该是赶不及走到尽头,甬道里和她一起牵着手走路的我,也会随着她那种单薄遥远的氛围,一并被蒸发掉了。
现在看来,才明白过来,没有一个甬道是可以独立着。有的任你完成后停止于彼,有的仍持续移动。你被时间延续着,你在生命的最初走入了几条甬道,终其一生,你发现自己仍被注定着在这些甬道中朝前挖掘。也许有一天你会打通某两条不相关的甬道;也许是,某一天,你才发现这样的两条甬道,根本就是完全相同的。
丁神父的教堂坐落在港口医院旁,这间教堂和丁神父本人置身在我们这个渔村显得格格不入。我是在看了一个导演的一部关于一个女人和一个强盗、一个书呆子还有一个奇怪的厨师的电影之后,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这部电影有三个场景,一个是巨大凌乱有很多人忙着煮大餐的餐馆厨房;一个是金碧辉煌、觥筹交错、高髻华服的餐馆大厅;一个就是餐馆后门出去、群狗争食残羹剩肴的冷寂的街道。这个导演让他电影里的人物,出现在哪一个场景里,衣着、脸部打光、身体的姿势,都随着场景的统一颜色而变化。譬如说吧,有一幕是那个女人的强盗丈夫拎扯着她,从餐馆大厅穿过厨房,然后走到冷得让人弯腰的街道上。这一趟路穿过三个空间,他们的衣着,先是调和着大厅灯火辉煌地毡华丽的艳红色调;然后变成糅混在厨房里剖开的鱼拔毛的禽类白烟蒸腾的锅炉的色调,换作一种浑浊污秽的浓艳藏青色;然后在空车停在路边、消防栓孤伶伶立着、垃圾满天飞的荒凉街道上,他们的衣着又变成一式灰色。
我后来恍然大悟,在我那个年纪里,每每从日光耀目的渔港街道,走进神父阴凉的教堂里,强烈感到体内某些块状的沉积物被卸去的那种错置感,原来就是因为光和颜色的变化。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小说(下)海堤(2)
渔港里彩漆斑驳着铁锈的小渔船,鲜艳的鱼内脏、鱼血和彩色的鳞片,阳光下任意袒露着的年轻人的胳膊和肌肉,连闪着光的鱼贩的脚踏车的车轴,一切都被炽白的阳光交织着、盘踞着。从这样的光的世界,走进神父的祷告室、书房、礼拜堂里,光被调暗成像文火慢焙熏成的那种柔和的釉黄色。
我是在丁神父在他的书房里用剃刀自杀的前一个礼拜在戏院里用手肘轻抵小赵老师乳房的。她似乎毫无感觉那般地保持僵硬的坐姿仰头望着银幕,表情被淹浸在银幕上那泼染过来的跳动的光影和颜色中。
许多年过去,我甚至猜疑,小赵老师是不是把她牵着我的手走在海堤上的画面,想像成某一部电影的其中一幕?有一次丁神父对我说:“我昨天看见你和你那个家庭老师走在堤上。”那时我们是手牵手的。我慌忙地想要辩解,但是丁神父柔和赞赏地微笑着,说:“真美,像电影里的画面。”
小赵老师是在一次下课后要求我陪她看电影的(当然是她出钱),散场后灯光打亮,原来就不多的观众散尽,她却头抵前座椅背赖着不走。我发现她在哭。我说:“小赵老师,我们去海堤上走走好吗?那儿可以看见远处渔船的灯火。”
然后在海堤上,她便牵住了我的手。这些年在朋友们炫耀着自己收藏的奇奇怪怪的女人经验或是早熟的恋情的场合,我总是缄默不语。我心里总是浮现小赵老师那时比我还高的形象。但是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样看待我的。我们连亲吻都没有。只是每周一次陪她看一次电影,散场后和她到海堤上,安静地任她牵着我的手慢慢地走这个固定的仪式。
至今我完全想不起小赵老师的长相,我想不起我们在一起时说了些什么,我们似乎什么话都没说。上课时她仍是好脾气地一题一题算术反复演算给我听。下课后我母亲留她喝茶吃点心,她和我母亲像一对姐妹那般亲昵,挑剔又无奈地吃吃笑谈着我的一些生活习惯之类的琐事。
而我却在一开始的惊慌、不安、莫名渐渐安定下来后,慢慢地以一个十三岁男孩所能动用的座标,成天幻想着和她手牵手散步的这件事。那时我的书桌夹层塞着从朋友那里拿来的黄色书刊。我开始在要和小赵老师约会的前一晚,痛苦又罪恶地幻想着那个年纪对女人身体所能编造的情节。
去神父那儿的次数愈来愈少,每次去时都觉得步伐沉重。神父见我去了,仍会露出非常高兴的模样,但他已不太和我说话了。眼神飘向窗外的远方,灰色的海堤下堆着四角交叉的水泥块。渔村少年们穿着木屐追着踢打一只叼着一尾鱼的狗,我那时觉得他们好小好小哪,而我已经是大人了,我有一个二十五岁的情人呢。
神父对我来说,是甬道尽头墙上的一幅画。神父干净的白衬衫、平时眯着眼笑的表情、镂金封面精装的圣经、用一种精巧的小杯子盛而不加糖不加奶给我喝的咖啡,以及他在聆听《安魂曲》时泪流满面的模样,都给我一种强烈而永恒的印象。似乎我一走进他的房间,我从屋外带来的阳光和渔港特有的咸腥味,都快速地被他的厚地毯、书架上的书,以及晕黄的光的色调给吸收殆尽。
后来我回想起来,发觉小赵老师在我记忆中的渔港里,也是以和神父一般的色调出现。和渔港颜色平淡、光曝强烈的景色相较,他们的形象都带着一种阴凉模糊的意味。神父融在金黄色的永远的光里,而小赵老师长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