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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德堡坠入情网-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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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德堡坠入情网》小说(下)在海德堡坠入情网(12)

    阳光已经把十字架移到身后,将我们曝置在耀眼的强光下。开始热了,走吧。    
    等一下,她说。    
    “你——”她迟疑着,“前天晚上没有回来?”    
    “对,”我说,“我在别人的床上。”    
    她不理会我挑衅嘲弄的口气,平和地问:    
    “算是男朋友吗?”    
    “什么叫男朋友?”我有点不屑地看着她,“他是波希米亚人,我们只认识一个星期,我对他惟一知道的是,他的烂国家在打烂仗,他的妈妈穿着黑色的衣服哭瞎了眼睛,可是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他妈干嘛哭瞎了眼睛。我们在一起只是睡觉,你懂吗?”    
    她的眼睛盯着地面,原来十字架在的那一块。    
    “因为他坚持要告诉我他妈哭瞎了眼睛,穿黑衣服,”我说,“所以我跟他没有下一次了。”    
    她不吭气。    
    然后说,声音轻得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得到:    
    “这样也能活吗?”    
    她很奇怪地看着我,看得我极不舒服。    
    经过麦当劳店时,坐在地上的一个着长裙邋遢不堪的吉普赛女人对我们伸出她脏脏的手心,她的腿上歪躺着一个熟睡的小孩。素贞忙乱地往皮包里掏钱,我近乎粗暴地拉开她,一边说:    
    “都是骗子!她们其实活得好好的,只想不劳而获。那个小孩,八成被她下了安眠药,不信你过一个小时再来看看,他一定还睡着。”    
    素贞被我拉得脚步踉跄,有点不高兴我的强制,但没说什么。    
    我们一路没说话。她也许已不介意我的粗暴,我却为她的话愈来愈觉得愠怒。    
    这样也能活吗?    
    有什么不能?    
    连皮都没有擦伤过的她,凭什么质问我这样的问题?    
    到今天,我都不十分确定,为素贞的死,我是否有某种程度的责任。    
    她去赴约的那天晚上,是星期二吧,五月二十五号。大概下午五点多,她已经打扮好,穿着一件白色的软绸洋装。她在门边磨蹭了一会儿,等我以为她要开门说再见的时候,她却折向我。我正趴在厨房桌上准备一篇稿子。    
    我低头继续看着稿子,等着她开口,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她迟疑地、启齿困难地说:    
    “我这样是不是,是不是——”她想着,“是不是不道德?”    
    我丢下笔,把整个身子转过来,面向她:    
    “你真的要去?”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这才注意,她脚上趿着一只凉鞋,手里提着另外一只。    
    “然后呢?”我说。    
    “什么然后?”    
    “去了之后呢?”怕墨水干掉,我把笔套盖上,“你不跟子铭看电视了吗?如果你总归要回去,你今晚去干什么?如果你不回去,你今后去哪里?我觉得这不是道德不道德的问题,这是你到底要什么的问题。你到底要什么呢?”    
    我劈哩啪啦地说了一堆,觉得自己明快、成熟、复杂、看透了人生,而且对她绝对地不公平。(你到底要什么你自己知道吗,余佩宣?)    
    她看着我,不吭气,她在思考的时候一贯地不吭气。    
    然后她转身,往门口走去,一拐一拐地走,走得很慢,拎着一只鞋。    
    到了门口,她回头又看我一眼,然后,她弯下腰去穿鞋。    
    开了门,她一脚踩出去,回头嫣然一笑,说:    
    “我不知道我要什么,但是我知道我不要什么。”    
    门轻轻带上。在门阖上之前,我还可以瞥见她飞扬起来的白色绸裙的一角。    
    我大概坐了三秒钟,在我赤脚冲向门口之前。    
    她正在楼梯转角,我一半在门内,一半在门外,说:    
    ……    
    说了什么,我竟然不再记得。    
    至今,我苦恼着,究竟我说了什么?我只记得她的回答,在那幽暗的楼梯口,她说:    
    “你不一定是对的。”    
    我不一定是对的?我说了什么呢?我究竟说了什么呢?    
    就我对自己的了解,只有几种可能。    
    我可能说:    
    “我不相信道德。”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小说(下)在海德堡坠入情网(13)

    我可能说:    
    “我根本不相信爱情。”    
    我可能说:    
    “我不相信自由。”    
    我更可能说:    
    “这一切都是虚妄的,可是除了虚妄,我们一无所有。”    
    ……    
    “你不一定是对的。”    
    她的声音透着轻快,就如她下楼的脚步。    
    回到桌前,我再也静不下心来工作。素贞轻快的脚步声沉重地压着我的胸口,使我透不过气来。不,我不一定是对的。或许你是对的,素贞,除了虚妄之外,或许这世界上还有些什么别的东西,你看得见,我,我不确定;或许透过你,皮都不曾擦伤过的你,我又可以看见……    
    我趴在一堆稿纸上,觉得累得虚脱,这个时候,电话铃刺耳地响起来。    
    是帕维尔,用他低低的、伤感的声音,约我见面。我想到他瞎了眼的母亲,想说不,以为我说了“不”,但接着却听他俐落地说,“好,就这么说定,老时间!”挂掉。我显然并没有说不。    
    素贞一夜未归。我想,匪夷所思,但绝对可能,她真豁出去了。    
    素贞又是一夜未归。我觉得不安,但是,我对自己解释,她知道她要什么了。    
    素贞在第三个晚上,仍旧没有出现。我有点慌。然而心里一个虚无的声音说,不是有个丈夫,穿着睡衣说到街角买包烟或是报纸什么的,然后就消失了吗?好像是SherwoodAnderson的情节——男人断然脱离枷锁,奔向自由。女人就不可能吗?    
    那个不虚无的我,在隔天早上,去了俾斯麦广场上的警察局。在那之前,还接过陈子铭一通电话,问素贞什么时候回台湾,我说她上课去了。    
    河对岸只有一个地方容许停货柜车。我们很快就找到了阿诺德的那一辆,因为只有一辆的轮胎是扁得下陷的。    
    警察用一枝铁棒撬开了货柜门。我们的眼睛还在适应货柜里头的昏暗,鼻子却嗅到腥甜的气味,好像加了太多太甜的蕃茄酱的馊掉的意大利面。眼睛能看了之后,素贞所描述的情景就在眼前:破钢琴在左边角落,靠着用铁丝绑起的那只脚旁有一张床垫,上面一团胡乱的衣物,一些还留着残渍的盘子压着几张散开的乐谱。    
    只有一个东西,是素贞不曾描述的。在右边的小窗下,立着一个比真人还高的白色石膏雕像,是个裸体的希腊女神像。雕像的颈子上紧勒着一条黑色的电线,电线从脖子前面垂下来,绕着腰围几圈,然后在左脚上打了个死结。    
    当那个较胖的警察——他早已满头大汗——踢到白色裸像后面那个厚重的黑色塑胶袋时,他咬着牙狠狠地咒骂:    
    “Scheisse!”    
    狗屎!    
    塑胶袋很大,是专门拿来装三十公斤重的垃圾的。素贞的尸体发出甜甜的腥味。    
    警察在大街上的酒馆(Sepel,大街北两百四十八号,“学生王子”饮酒唱歌的地方)找到了阿诺德;也是下午,他刚演奏完,正和三两个仰慕者一块儿喝酒聊天。    
    是在他的带领下,警察在歌剧院后面的大草坪上找到了素贞的头,被盛开的玫瑰遮着,玫瑰放出浓郁的香味。    
    钢琴师是有信仰的。    
    他相信,身首异处,灵魂没有归宿,就不可能凝聚而化成厉鬼向他复仇。本来他想在她头颅上扎一根钉子进去,将她灵魂锁住,使她不得脱身,可是一直找不到一根长度恰好的铁钉——钉子的长度必须相当于头颅的长度,他只好用锯子了。修理钢琴时,他刚好向加油站借了把锯子。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她?    
    检察官摇摇头,叹了口气。钢琴师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是一再地强调他对她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就这样?完了?    
    就这样。完了。    
    警方正调查其他在海德堡的女性失踪案件。    
    我看着检察官,他看着手里摊开的卷宗,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只苍蝇,也许是蜜蜂,在屋里回旋,嗡嗡作响,然后停在他的落腮胡上。他的胡子全白了。    
    “这种事情,”我说,脑海浮上素贞摆动着的白色的裙角,“只能在报纸上读到。”    
    他摇摇头,不同意:    
    “古怪的事情,比我们想像的要多。报纸上的社会新闻,比我们想像的要真实。干这一行就知道。”    
    苍蝇站在一扇玻璃上,翅膀急促拍打,发出电线接触不良时那种滋滋的电磁声;它在盲目地、绝望地寻找出路。    
    检察官开始告诉我上个月在莱比锡有个案子,一个二十岁的女孩被撒旦教的人在森林剖开胸膛,当作血祭的羔羊。    
    因为她是处女。血祭必须用处女。    
    在检察官开始讲述另一个什么案件的时候,我礼貌地打断他,说我的车停在法院消防栓前面,他慌张地起身送我。    
    走出法院大楼,步下台阶的时候,我无端想起了玛黛亚(Medea)。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小说(下)在海德堡坠入情网(14)

    是她。    
    为了帮助情人铲除皮里亚斯,她告诉皮里亚斯王的女儿们,把她们的父亲切成几块,放在滚水中,她念个咒,皮里亚斯的身体就能重新复合,而且青春永驻。    
    可是在女儿们将父亲的肉块放进滚水之后,玛黛亚早已不见踪影。    
    皮里亚斯的灵魂,因为身体已分裂,将永远不能再凝聚。玛黛亚是为了爱。她抛弃了一切,背叛了全世界,为了赢得一个男人的爱情;牧师的女儿啊,你背叛了自己,又得到了什么?    
    玛黛亚以为她是为了爱而付出生命,可是她的所谓爱,也只不过是爱神为了利用她而射出一枝箭的结果罢了,她哪里有任何一点滴的自由意志可言?素贞,并没有bornfree这种事情你现在知道了吗?知道了吗?    
    可是,我干嘛去想玛黛亚呢?我其实只想,素贞,其实只想再一次,一次就好,再一次地握着你的手,那样柔弱纤细其实刚劲有力的弹钢琴的手;只想再一次和你坐在阳台上,听风从河那边开始吹起,吹过河,穿过茉莉花丛,把花香送上阳台,在渐渐暗下来的暮色中,再看一次,一次就好,再看一次你时而迷惘时而憧憬的脸庞……我甚至以为你可以拯救我——    
    暮色中看不清我们深深浅浅,杂沓交错的足迹,究竟在哪一时刻,在哪一个路口,我们曾经有过换一条路走的机会?是我们愚钝认不出那个时机,还是根本没有?    
    我究竟对她说了什么,在那幽暗的楼梯口?    
    河边三五成群聚着等候上船的游客。这是个两百年前歌德所赞叹过的柔软如丝带的那卡河:游客穿着薄薄的春衫,享受着从树隙间洒下来的阳光,阳光照在水波上,跳动着像翻起的金色的鱼。    
    我傍着一株柳树坐下,背靠着树干,面向河水。素贞的信,写在浅蓝色的信纸上,信纸底端印着美丽的花朵,和信封上同一个图案。    
    阿铭:    
    我很欢喜地读君来信。如果我们面对面的时候,也能谈一点心里的感觉,多好。    
    我在河边写信。佩宣住所离此仅三分钟步行之距。    
    有一个小孩在用面包喂天鹅。天鹅意犹未尽,赶上岸来,追逐小孩,小孩呼叫惊走。    
    天鹅浮在水中,风姿优雅,上得岸来,却见两脚粗壮笨拙,声音亦粗鄙难听,与家禽无异,原来天鹅之飘逸全属想像。    
    想起儿时家中所养的一对番鸭(脸红红的那一种),一公一母。母鸭由蒋妈拽至厨下欲杀。她通常抓紧鸭脚,让鸭颈直垂往下,地上置一小碗,以刮胡刀割破鸭喉,让血滴进小碗。    
    她会边割喉咙边念:    
    “做鸡做鸭无子时,后辈子让你做好业人的孩子。”    
    我与妈妈在后院喂公鸭,忽觉得脚边蠢动,低头一看,母鸭摇摇摆摆回来了。妈妈说:“咦,还没杀呀!”    
    我则惊恐尖叫,大哭不已。母鸭脖颈之间一片鲜血淋漓,状极恐怖。    
    妈妈痛惜摇头,说母鸭眷恋公鸭,不舍独去,所以回来。我现在理解,非母鸭眷恋公鸭,只是动物求生本能,求生欲望之旺盛,使伊割了喉咙仍欲生存。    
    两小时之后,母鸭趴下来,头颈缓缓着地,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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